《情怨恨不相逢未嫁时/周瘦鹃小说集》:
明漪双睑在那碎银般的月下,一汪一汪地晃出一派柔媚的光来,嵌着两颗春星,微微荡漾,任是喜马拉雅山头千年不消的白雪,也不配给她照临,怕玷污了她。雪太白了,玉太坚了,实是合放在造化的洪炉中,融洽过一下子的。红玫瑰花太红,衬上去也不好看,这简直是一朵含着苞将放未放的白玫瑰,含苞处带一脉极微极薄的淡红,是何等的嫩艳。
以上的一番话,并不是描写风景,真的风景和名画师笔尖上的风景都没有这样好。我描写的却是邹如兰女士的眼和脸。其实邹如兰的仙貌,还不是以上几句所能描写得到。凭你诗、词、文、赋、词曲、小说和国粹派、西洋派的画,先前曾描写过美人西施、王嫱的,却偏偏奈何她不得。做书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就她的眼和脸不疼不痒地形容几句,其余各部竞万万形容不出了。
邹如兰的绝色,本是北大街上最有名的。远近的人谁不知道这北大街的美人,纷纷传说。北大街的住民也就借着邹如兰自豪,当作一件极荣誉的事,索性连街名也改作美人街了。
邹如兰不但貌美,还是一个有学问的女子。那一颗玲珑剔透的芳心中装满了中西学问。就是绣一只花、织一件绒线衫子,也都是斫轮老手。她从小儿在女学堂中念书,如今二十岁,快要从中学毕业了。端为她才貌双全,不知道颠倒了多少青年,有的写了信,有的诌了诗,偷偷地寄给她,但她生性幽娴贞静,好似瑶台最高处的仙花一般,任人家百般挑逗,她兀是不瞅不睬。收到了诗或信,给她父亲过一过目,就一把火烧了。
有一天,不知怎样神驱鬼使似的,忽被西大街上一个少年诗人撞见了,诗人的理想中,本来常有仙姝往来。美色当前,可也不算什么稀罕,谁知他一见如兰,就着了魔,觉得他诗心诗魄制造出来的美人,任把琼花璧月仙露明珠的句儿形容上去,总觉不称。像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真美人,才当之无愧咧。
少年诗人姓汤名唤小鹤的,是个初出道的诗人,诗笔还嫩,但是报章、杂志已很欢迎他的诗稿,一般人心目中也就渐渐有了汤小鹤的名字。小鹤自遇了如兰以后,一打听人家,什么都知道了,更倾倒得了不得。心想总要和她相识才是,要写封信寄去,兀是不敢,连挨了三日三夜,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久,方始立下决心。一夜他取出花笺,写了封很恳切的信,一边写一边小鹿撞胸,第二天又踌躇了一会,方始付邮。
说也奇怪,那邹如兰得了汤小鹤的信,竟破题儿第一回悄悄地藏了起来,不给她父亲看,也不把火儿烧了。她原曾见过小鹤好几首诗,觉得字里花飞,很合她的意,如今瞧了这信,又写得大方得体,不像旁的人那么轻薄,这分明不是寻常的少年了。不上三天,竟写了封回信给小鹤,还附着一张雪白金边的名片,许他结为朋友。小鹤喜心翻倒,把她的信薰香珍藏,直当作宝贝一般。从此以后,他们俩就做了不见面的好友,鱼雁往还,无非谈诗论学,有时在路上遇见,彼此也并不招呼,只像陌路人一样。
可是中国的社会中,往往把无形的桎梏锁缚住了男女青年,凭你们友谊十分高洁,也一概不许。他们走到什么所在,有千百双吓人的眼睛跟随到什么所在,因此上,偷偷摸摸的事越多,风俗越坏,不自由的婚姻也越发层出不穷。可是男女社交不能公开,又哪能产出美满的夫妇来呢!小鹤和如兰结识了三年,始终不曾接近,讲过一句话。但是,小鹤心中已长了情苗,觉得邹如兰已满满地占据在灵台之上,凭你十万横磨剑,也斩不掉这一缕情丝。英国大诗人拜伦说得好:“友谊往往胎生情爱。”这也是男女交际上免不了的一个阶级。不但小鹤如此,如兰的信中也流露了一些出来。
那时社会中已约略知道汤小鹤和邹如兰结交的事,认作是罪大恶极,没来由地诽谤,传布人口,常使他们俩陷在忧恨、恐怖之中。却再也料不到,他们一总没有见过面呢!小鹤方面有几个朋友都在背地议论他,说小鹤爱邹如兰,不过爱她的貌罢了,又哪有什么精神上真的爱情。眼见得如兰貌一衰,他就掉过头去,爱上旁的美女子咧。小鹤什么都不理会,自管掏着心儿肝儿遥遥地把真情用在如兰身上。
这样又过了两年,邹如兰忽然嫁人了。原来她不曾和小鹤订交以前,早就由她父母许配人家,可怜一个天上安琪儿似的女子,竟也落了买卖式婚姻的俗套。如兰对于这事很不愿意,然而哭干了两眶子眼泪,也是没用。小鹤一得这消息,不觉呆了一呆。如兰出阁的那天,小鹤躲在床上,整整地哭了一天,他并不是哭自己不能得如兰为妻,实是哭天上的仙人从此堕落,灵台上一枝畅好的仙花,从此着了污点了。他心目中总以为如兰不是寻常的女子,也就不该像寻常女子一样,委曲了自己白璧无瑕的身子,去做臭男子的玩具。
他越是想,越是伤心,一边还暗中责备如兰,不该如此自暴自弃,辜负上天造就绝代佳人的一片苦心。夜半梦回,他从床上跳将起来,仰天大呼道:“完了!完了!”邹如兰一嫁,世界中可就没有一个完美的女子了,从此小鹤的诗就哀弦瑟瑟,全是低徊凄恻之声,他那一首《堕落仙人》的长诗一唱三叹,竟引得好多人掉下眼泪来。其余的长短诗也都写尽人世间无可奈何的苦情,直是把笔尖儿蘸着血泪做的。有一般好事的人,竞写信去责问他,还要求赔偿眼泪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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