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入华年(上)/于敏文集第9卷(小说)》:
李恂虽然比唐曼小一岁,可是比他实际得多,很少耽于幻想。他是全班三十多个学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学习可是最好的。每个学期考试完了,第一名的银牌奖章总是落到他的手里。他暗地下了决心,要始终保持全班的鳌首。好胜心有如兴奋剂,使他常常贪读到深夜。除了学校的功课,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书引起他的兴趣。
学校是美国人创办的,属于美以美会。教堂就在左近,带着高高的钟楼。校舍和教堂都是用青石筑成,那么厚实和牢固。那个时代,洋教会是一大势力,凡有建筑,都是选择环境幽美、视野开阔的地方。喏,请看:绿树浓荫里,掩映着红瓦尖顶,下瞰浪花喷白的海滨。这里是葱葱茏茏的小山的山腰。说来也巧,山顶上却有一座佛教的庙宇。高高的红墙围起琉璃瓦顶的大殿,大殿后面有繁花盛开在游廊下面的小花园。大殿里端坐着金身的如来。他那么稳稳当当地盘膝趺坐,微笑眯眸,决意要坐享万万劫善男信女的香火。东方的玄妙,西方的神秘,在这里同时并存。礼拜的钟声,唪经的木鱼声,也同时并存。不过钟声压过了木鱼声,圣经也取代了佛经。佛经是以跪拜和募化开路的,圣经则是以金镑、美元和大炮开路。你想,谁优谁劣不是清清楚楚吗?
每个学年的前后两学期,大半时间都是在最好的季节过去。这样一个幽美开阔的环境,既有东方色彩,又有西方情调,正好为学生们的课外活动供给了最好的场所。
李恂虽然一鼓作气,接受了唐曼的挑战,心里其实是犯嘀咕的。他已经不止一次尝过唐曼的拳头,那么毫不留情,而且专攻要害。他总是取守势,活该吃苦头。这一次,他暗暗下了决心,想好了进攻的路数。非一拳打掉唐曼的威风,从此结束战争,开创永久的和平不可。
初夏。散了学,阳光还闪耀在海面上。两个好朋友,现在是要一决雌雄的敌手,来到了海滩上。
既然现在是敌手,当然必得绷住脸,杀气腾腾,不能像平时那么说说笑笑。又必得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能像平时那么抱肩膀,扣胳膊。唐曼雄赳赳地走着,心里却也在嘀咕。一年比一年大了,一句话合不来就抡拳头,也太幼稚可笑了。他想先扫堂腿下绊子,等李恂歪身要倒的时候,急忙一把拉住他,不让他在沙滩上放长条儿,保住他一点面子,然后就和解。眼下他有求于李恂,所求的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是十分微妙、很难捉摸、属于情感神经末梢的什么。什么呢?与黑漆门里的白玉兰有关。
一场大战迫在眉睫,咱们先不要节外生枝。
喧笑声飞翔在海滨。五颜六色的游泳衣和橡皮圈在浮动。一个个裸露的背脊晒在沙滩上。还没有到盛夏,乘波逐浪的多半是小孩子、青年人、游泳迷和运动员。美国海军的汽艇在无边的蔚蓝里拖着长长的白尾巴。远处是一艘艘美国军舰,舰上的大炮在炮衣下面张大口笑着。
你看,这是多么不平凡的战场。
他们一步步走成对面了。在唐曼的眼睛里,李恂这时一反常态,脸憋得通红,额头上跳起青筋,瞪圆眼睛,两个握紧的拳头护在胸前,架势很像要开斗的公鸡,实在滑稽可笑。他绷不住,噗一声笑了。
李恂也噗一声笑了。因为照在眼睛里的对方的滑稽样,哎,也正像一只公鸡。一鼓作气.现在鼓还没敲,气就泄了。谢天谢地,和平代替了战争。
如果稚气是可笑的,稚气也是极可爱的。一笑,天空晴朗,不留一丝云翳,不是童心能做到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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