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架.独摇草》是陈应松神农架系列中的一本,神农架系列集合了陈应松关于神农架所有的中短篇作品。
开始于2001年起的神农架写作,是陈应松重要的写作标签,该系列小说通过建构亦实亦虚的地理版图, 试图恢复自然和世界在人类意识中的神性光辉,重建人与自然之间的现代伦理,展现出写作者对于时代变迁、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
奇异的故事,独特的视角,自然诗化的个性语言,塑造了一个“充满了梦魇与幻觉的艺术世界”使神农架系列成为当代文坛的一个特殊标本,该系列自陆续发表以来,斩获国内所有重量级中篇小说奖项,并连续5年进入中国小说排行榜。
王世堂一共有三个孩子。有一个在多年前就见了阎王。那一年年景不好,这娃子在山上挖蕨根做粑,吃过后头肿得比南瓜还大,王世堂的老婆就在村委会墙上涂大粪驱邪,但还是没保住这娃子的命。王的老婆倒因为这事,被乡里抓去关了半个月。这死去的娃子眉清目秀,睫毛修长,像个洋种。王世堂另外两个儿子都是在石头上摸爬滚打、忍饥挨饿长大成人的,可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死去的哥,都长得怪头怪脑。有一个叫王二苕的,是老二,找了个患“巴骨流痰”(小儿麻痹症)的女人结婚,住进了深山后就没了音讯,不知是死是活。倒是老三,王三苕的,虽不灵光,却读了个技校,到了城里工作,就是没有女人看上他,都快四十了。现在,突然有了信,让王世堂给他打一套家具,那是要结婚了。
这可是大喜事啊!王世堂高兴得快中风。是有人从城里搭信来的。那时他正在山上刨洋芋,有个人喊他,是三苕儿时的伙伴,告诉他这事。他跌跌撞撞跑回家去,对着老伴的遗像就高声说:“娃他娘,老巴子(老婆)哎,三苕要结婚了,在城里结婚哩!搭信要我给他打家具。还说怕是媳妇怀上了,要得急。这可有孙子了!……”
王世堂哗啦哗啦地吃饭喝酒,让高兴出声,眼泪直往下掉。可静下心来一想,这可到哪里弄木材去?你这娃搭个甩信一说我就要办,没捎一分钱回来,老爹我哪有这多钱买木料呀?过去要一口柜子,或者一口箱子,还能找点存料或借点木头来做,现在,你有钱也买不到木料。家具要大料才行,山上哪有这样的大树?王世堂放下筷子望着山,山上也就是一些能做筷子的树了。江浙人烧炭的全回去了,没回去的留下来收板栗香菇;重庆偷树的农民来过几个,听说没树好偷,只好顺手牵羊弄走了一些党参苗。林业站的人种了些日本落叶松,材质不好不说,让羊吃了针叶嘴肿得嗷嗷叫,树底下寸草不生。这可是毒树,打家具害人的。要说打家具,最好的是樟木,苦楝也不错,都不生虫,紫杉也好,湘杉过得去,过去铁桦红桦也坚实。可这些全没啦。大点的樟树都有人收,挖掘机来挖的,城里人买去的,开价还高。有的一棵银杏,几百年的大树,万把块钱买走了,听说一到城里几天就死了,水土不服。
王世堂背着斧头,钻进深山里去找树。五天后回来,人已经冻得不行,脸色青黄,四肢抽筋,给腿上拔旱蚂蟥的力气都没了。回来用刀刮,才把满腿吸血的蚂蟥刮下来。他好歹弄回了一筒木头,是红桦。在一个山沟里,多年前别人砍伐后估计忘了,或是沟太深背不出来丢了。有几筒,有的腐烂了,选了一筒,拖到路口花了两天,晕厥过三回。这可要力气,力气都耗在了这筒足有一两百斤的木头上。差点丢了命,可又能打什么呢?
这还不说,刚进入臭娘子坳自家的院子,头上忽然掉下一坨东西,一摸,一大坨鸟屎。那个臭呀!抬头一看,是那些对他瞪着铜铃眼的苦哇鸟。这种鸟鬼头鬼脑的,不是因为经常衔些小鱼给他吃,早把它们连窝端了。它们的叫声阴阳怪气,心怀鬼胎,仿佛大有深意,对世界了如指掌。把白天叫成黑夜,把开心叫成灾难。特别是到了要下雨时,这种鸟叫得如丧考妣,凄凄惶惶,满树乱蹿,又哭又笑。树上的苦哇鸟,鸟窝至少有一二十个,可它们会叼来一些不知是哪儿的鱼,长条的,白净净的,通体透明。有人说这是从山洞涌出的一种鱼,无鳞,小眼,鱼腮里有一颗硬虫,懂这个的说是鱼虱,后来有人说这虱可以治噎死病,就是喉癌,他就留着了,送给患了此病的乡亲。山里人喜欢抽烟喝酒,又一年四季吃腌制的腊货,加上整天在火塘边烟熏火燎,爱得喉癌。自从有这鱼虱,上门讨要的不少,救活了十里八乡的不少人,有的还是晚期。鸟们衔来的鱼吃不完,就爱藏着。有一天王世堂发现树底下的小水洼里有鱼游动,捞了不少,却捞不完。院子里本来会散落些缺头断尾的鱼,后来发现鸟吃不完就藏在水洼里,这就留下了这种凶鸟,也算是它们前生欠王世堂的。这鱼当地人叫羊鱼条子,做火锅,放点酸菜,那个鲜呀,没东西比!麂子汤、果子狸,都靠边去。
但是,这一泡屎太腥臭,往上一看,那些苦哇鸟都坏心眼地望着他,狞笑,喉咙里发出呱哒呱哒的声音。王世堂当时那个气呀。他踢了一脚地上的木头,做什么呢?做张桌子却缺凳子。这泡鸟屎晦气!一块石头砸过去,鸟扑楞楞飞起来,有的飞走了,又落在树上,叫得更凶,像哭一样。就落下几片臭娘子树叶来,桃形的,绿英英的,油光闪亮的。人望高了,头就发晕,加上又冻又饿,差一点倒下去,扶住了树。树太大,抱不住,一屁股跌坐在了水洼里。
从没砸过鸟,这下闯了祸。苦哇鸟“苦哇,苦哇”的聒噪声像沾水的绳子,一圈一圈捆绑着这个夜晚,捆绑着王世堂。月亮从树缝里透出来,鸟在月亮里奔蹿跳跃,把月光撕得羽毛纷飞。月亮是一只大鸟,打不赢这黑压压的苦哇鸟。这时候,水洼里的两只小红蛙也呱呱地叫起来,两条小红蛇也从树洞里爬出来,游进水洼里,乱跑乱颤。他睡不了了,再捡起一块砖头往上砸去,这一下,砸中一只,或者几只,几声凄厉的惨叫,一阵更大的混乱,后来总算停止了,安静了,只有一两声的啜泣,在清寂的夜空里飘零。
妈的,是要老子发狠的!他说。世界静了,小红蛙的嘀咕也很轻,两条小蛇也平静下来,慢慢划水,激起一圈圈的涟漪。这两条小红蛇从来就这么大,从来不吃红蛙。到了繁殖的春天,也没见有蝌蚪,红蛙也就是两只。这情景持续了至少二十年,仿佛时间停止了,仿佛这个梦境永远在梦里,没有醒来。人也产生了不会老去的感觉,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劲儿,半斤的酒量一点不减。老婆死掉,人过花甲,也没有让他被悲伤和苍老打倒。说起来,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儿。这蛙,蛇,还有鸟,鱼,与臭娘子树共生的一些古怪生灵,还有这树上一到春天就会孵出的一树毛茸茸的雏鸟,就像春天开出的满树鸟花,淡黄色的(羽毛丰满就变黑了)。还有更神的,这臭娘子树叶子,是可吃的,老婆发现的。她把这树叶打下来,用开水一焯,放一瓢灶灰,放在纱布里包着揉,揉出的汁是绿的,一会就凝固了,半透明的,就像碧玉,切成条,再加上酱油、醋、辣子、蒜末、姜末,就是别致的凉粉啦。这树叶,密密匝匝,啥时候胃口不好,啥时候做上一盘,辣凉辣凉的,入口爽滑,清凉透心,这日子!……
蛇在水里游动舞蹈,就像爪子在心里挠着痒痒。那一圈圈的波纹扩散着向树根荡去。这树蔸的根凸出土石有一尺多高,像虬伏的巨蛇,生瘤子,有人称为龙根。于是有乡亲在下面供了香烛,树枝上缠了许多红布条。
苦哇鸟在树上叫得怪瘆人的,拉出的屎又臭,满树做凉粉的叶子哪还能吃,全是鸟粪,当然择出一些洗了还是可以对付口里的馋虫。但鸟的叫声让王世堂这天彻底地烦了,他坐起来对着遗像说:
“老巴子,只好这样,我把树砍了给三苕打家具,我王世堂老了,只有这个能耐啊。”
老婆好像在考虑,也许在想别的事,看别处,目光躲闪他。
“三苕催得急,媳妇娃都怀在肚里了……我去山里转了几天,到哪儿找这大的树去?有也不让砍……”
她不同意?她肯定不会同意的。就凭这个,她要给王世堂做臭娘子粉吃,还要等儿子媳妇孙儿回来做臭娘子粉他们吃。到了夏天,多大的荫凉,还有鸟叫(虽然不中听),六七月间,这叶子做出的凉粉最好吃了……
同意还是不同意,这个晚上他不想跟她吵架。只有当他磨斧头的时候,他才会与这个死去但时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女人摊牌。
早上起来,阳光打在树冠上,院子里一片明亮,苦哇鸟纷纷飞来飞去,直往水洼里丢鱼。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雨,估计哪个泉洞里涌出来了不少的鱼。但人是不知道的,在很深的峡谷和山沟里。有一个来要鱼虱治病的乡亲,他要别人把鱼全捞去了。但他不好说这是最后一次。树真的很大,平常不会太在意,真的大啊,屋顶上全是伸展去的大枝桠,落叶一层层盖着屋顶,上面又长出草和厚厚的苍苔。完全可以打一整套家具,挂衣柜、双人床、五屉柜、电视柜、春台、梳妆台、碗柜、八仙桌加四条大长凳、摇窝,一些枝桠可以打两口箱子。
他的眼睛过于贪婪,甚至每一个部位每一根枝节做什么都有了想法。但不能让树猜到心思。这么老的树,鬼精了,心里比人还精。老子一锤子的买卖,想就想了,没别的路可想。铁了心想,不能让老婆跟自己辩理,没理,老子的斧头就是理。老婆是个很倔强的人,大儿子患病不是她去村委会泼粪的么?半个月回来,腰也打歪了,双拇指吊去了一层皮,可不低头,昂首挺胸,英雄凯旋。
说干就干。因进山时间耽误了几天,我得为三苕把事办了。儿子在城里不会再回来,我又能活多少时间?那这树不也是别人家的了吗?与其如此,不如我先下手为强。就这样!
磨斧。
这就是要给树下马威了。他决定要下手时,煎了盘腌晒的羊鱼条子,还炒了个蕨粑,备下五六斤酒,准备与树拼命的。酒壮胆。他估摸着要对着树喊三天三夜,把它的魂喊死,否则不能动斧头。这是山里砍树的规矩,特别是大树。
臭娘子树呀,不怪我不客气了。娃子要活,你就活不了了。没谁与你有仇,相安无事几百年,几代人待你不薄,你也看家护院。娃子要你,你就贡献出来吧。这话过去没谁说,我是老了,说说你听。要是年轻,火气大不信邪,大吼几声就下斧。不吼也行,你能把爷怎地?
……
目录:
喊 树 1
吼 秋 15
醉醒花 63
牧 歌 73
独摇草 119
母 亲 181
弟 弟 237
弥 留 247
玩 笑 259
农妇·山泉·有点田 270
木材采购员的女儿 323
白眼狼 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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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陈应松在这里,记述了人类和自然界最后相处的日子,所有的生灵都是平等地为生存争斗,不是你死我活的争斗,而是互怀着敬意,分享这个世界,谁都有权力,在激烈的场面之后,是生命的宏伟背景。陈应松在纸上筑造起一个空间,存放下这个坚韧的天地——神农架。
——王安忆
陈应松写神农架的小说,是我所看到的当代有魅力的文字之一。
——张炜
经过了这么多年,像应松这样的作家非常自觉的立足于本土资源和本土经验,做出这样的书写,有他自身非常独特的特点,值得认真探讨。
——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