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年月光》:
亮子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从没见过面的爹的容貌,他觉得老旺特别像他爹。
有一天,是个刚入了九的奇冷的日子,白毛风像一片片锋利又呼哨的刀子在耳根边飞旋。人山上山下拖了几次,头上的热汗结成冰凌,手一摸叭叭断裂。老旺二人干到傍晌,人畜都有些乏了。本应这时该歇息吃晌,填填蛙鸣一样的肚皮。可是,离正午还差一袋烟的时间,木场的管事又上山察看,老旺便强打精神又拖了一趟。
下坡时,老旺突然脚下一滑,原木千钧重量一下压在毛驴身上,那驴摇摇晃晃,口吐白沫,两条后腿在腹下弓曲着,拼命抵抗冲下来的重载。天啊!老旺觉得末日到了,一阵阵寒气从心底升上来,手忙脚乱中腿一蹬,被爬犁拖着的身子也跟着艰难地拱起来,眼见着刀割斧锯一样的断枝和利石从身边一掠而过,耳畔传来亮子失魂落魄的惊叫:“大叔,挺住呀——”老旺下意识地扣住驴缰绳,同时又把全身的肌肉都拉紧了,驴蹄子和爬犁凄厉地轰响着,发出断筋裂骨般咯吱咯吱的呻吟。
“挺住啊——老旺叔!”身后,仍然是亮子撕心裂肺的呼喊。
老旺仰起脸,在那一瞬间木把头老旺仰起脸,望见瓦蓝瓦蓝的冬日的穹窿上,一只苍鹰在静静地一圈圈地翱翔,它犀利的眸子此刻一定望见了蝼蚁般在山壁上苦苦挣扎的这几位,而悸动痉挛的肉身却在那两根铮铮欲断的套绳上游丝般喘息。
“山神爷爷啊,我老旺真的要被穿成肉箭绝命在这荒山野岭上吗?!”
他把挽在手里的驴缰绳猛地向旁一拉,轰隆一声,坡道上腾起一股雪雾,半空中升起一朵白云,接着,一切都静止下来。烟尘中挣起一个血人,疯子般扑向四蹄朝天的毛驴,死命挣了几挣,不动了。
“俺的驴哟,俺的驴……”踉踉跄跄跑过来的亮子,绝望地哭泣着。
哭声有如招魂一般,在茂密森严的树梢间颤抖。而阴沉的山岭却宛如一个阴险的狎客,躲在暗中冷笑着。
没有了驴,老旺只好和亮子分开,各自跟有牲畜的股子搭伙,干些散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煎下来。傍年根时,一连下了几场雪,天也冷得邪乎。夜里到窗棚外尿尿,人会被片刻冻起的冰棍顶个跟头。
大伙都苦苦盼着开春掐套哩。掐了套,有了钱,老旺盘算着给小灯花买身衣裳,买点胭脂。说实话,那天,从被穿了箭垂死的毛驴眼里,老旺分明看见了小灯花的毛毛眼,也是那么深,也是那么亮,也是那么湿漉漉的……
还有四十几天哪,大伙捏指头盘算着。
这天清早,木场掌柜的走进屋说,老鸹岭的爬犁道得找个人去清理。他四下瞅瞅,眼光落在缩着脑袋的亮子身上。说:“亮子,你年轻,辛苦点,你去吧。”
亮子呆呆地瞅着掌柜,点点头。
掌柜的刚欲出屋,老旺上前一伸手拦住了他,说:“亮子太小,胎毛还没长齐哩,求掌柜的换个人吧!”
“换谁?你去啊?”掌柜的脸一黑,眼皮翻起来,眼珠瞪成驴卵。
“我……我,”老旺知道那活危险,嗫嚅一阵,一跺脚说:“我去吧!”便回屋收拾工具。
掌柜的望一望老旺佝偻的背影,摇摇头,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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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夫(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