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年度精选（2018）·中短篇小说卷（上）》：
生还
田瑛（土家族）
赶尸，人们只听说，没见过。它确实存在，湘黔官道上曾经屡现赶尸匠的身影，那当然是过去的事情。
按本地风俗，凡外出做官、从军或经商，若客死他乡，须得将尸体运回老家安葬，否则死者灵魂就会不得安宁，长期在外受苦、流浪。风俗的源头可以追溯得更远。传说苗族先祖蚩尤兵败中原，退守时发誓要悉数带回亡故将士尸首，便作法，一时大雾迷漫，倒下的人纷纷复活、站起，经由蚩尤一路驱赶回到故土。蚩尤作为首领兼大巫师，无疑成了历史上第一个赶尸者。后来赶尸业兴起，恐怕与这一传说不无关系。湘西境内山高路险，溪河阻隔，人力运送尸体比登天还难。这时候，定有一个最先敢吃螃蟹的人，或许受到传说启发，竞异想天开要让死者自己行走，这样，赶尸匠便应运而生了。
赶尸者通常日宿夜行。为避人耳目，白天歇憩在路边破庙、山洞或岩崖下，还有专门为其设立的客栈。与其说怕骇倒别人，不如说惧怕恰在自己一方。属于他们的秘密很脆弱，像一张纸，一旦戳穿，这个行当的饭碗就要打破了。所以故意制造神秘和恐怖，让世人躲瘟神一样远离，是其本分。一些村寨位于官道边，必须由此经过，他们无论怎样躲藏，也绕不开，于是就要鸣锣开道。锣一响，就都晓得赶尸匠要进寨了。
锣是阴锣，铜制，月盘大小，形状也酷似月盘，声音远没有大铜锣那般雄浑、响亮，皆因它通常只在夜间突然敲响，听来就格外惊心，有如鬼喊。赶尸匠的声音接踵而至，那是真正的鬼喊：牲口来了，各家各户，狗子关好！反复三遍，中间间以锣响。将死人称作牲口，是行话，想必自有说法。作为赶尸匠，其地位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神圣，反而低贱得被人看不起。但凡人终有一死，只要置于他的鞭下，你地位再高，哪怕是皇帝老爷，也不过是他驱赶的一头牲口，毫无高贵可言。其中道理恐怕连神仙也讲不清楚。现在，他在尽一个灵魂引渡者的职责，重点提醒人们看管好狗，狗是不谙人情世故的，若是冲撞了赶尸，那么主人便脱不了干系，厄运就要降临到你的头上。所以凡大小狗都得关好或拴住，千万不能放出来闹事的。
这次响锣的是卯寨。总共十几户人家，散落在官路两旁。所谓山高皇帝远，说的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卯寨人对赶尸并不陌生，每年都会碰到几回，何况今天赶来的是本寨人，住在寨头上的向二佬，听说他是在外面跑江湖犯了命案，砍脑壳死的。这说明王法还是管到了这里。白天，寨里人已经帮他布置好了灵堂，把本来给他娘老子打就的一副杉木棺材搬进堂屋，揭了盖子，单等他睡进去，再合上棺，这样就等于他过完了阳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寨子上从此再也见不到他这个人了。
一个熟得烧变灰也认得的人，不久前还转来过一趟，没有想到最后竟然以这种方式归来，大家心里难免有些惊慌。进寨时辰是师父特意挑选的，不早也不迟，正当寨上熄灯时分，他手里的尸鞭一挥、一抖，喊道：驾势！驾势，开始的意思。尸鞭为一根两三米长的竹条，鞭梢在空中打着旋转，如悬空的陀螺，搅得空气呼呼地响。打头的徒弟得到指令，使劲地敲了一下阴锣，继而任锣音拖长，使之余音绕梁。这时候，反应最快的是就近的一只狗，其实它早已有所察觉，听见了不远处的响动，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它先是紧张地竖起耳朵，几乎在响锣的同时，盲目地朝天狂吠。夜间狗吠，可以视作山寨的警报，起到了一呼百应的效果，全寨所有的狗都加入进来，群吠不止，整个山湾充塞了狗的狂噪，好一个汪汪汪的世界。紧接着是人类的介入。夜幕下，看不见人们所为，仅凭声音，便能听得出他们在手忙脚乱地驱狗。狗不敢跑远，边吠边沿着屋场兜圈，和主人周旋。人类愤怒至极，严厉呵斥加棍棒齐下。狗毕竟是奴才，一遭打，就驯服了，这场集体造反终敌不过人类镇压，都统统关进了地楼脚，连同它们的声音。地楼脚四周围砌了砖石或结实圆木，一旦堵住出口，就密封得严丝合缝，纵然狗再狂吠，也是徒劳的，只能乖乖地待在里面，直至主人愿意放它出来为止。
接下来，天地间出现了死一般的宁静，静得人喘不过气来。人们都已经紧闭门窗，蒙在被窝儿里屏息凝听。你不听也要听，这由不得你，除非是聋子。外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无异五雷轰顶，骇得人心惊肉跳。胆子大的人便贴着门缝往外看。这个夜晚，天老爷是帮忙的，天遂人愿地赐予了星星和月亮，光明如同白昼。天老爷存心想让卯寨人最后看一眼向二佬，要不就是，让向二佬专门来和寨上人道个别。时间显得无比漫长，准确地说，时间停止了，根本就没有走动，连寨前的小溪也一改往日喧闹，流水无声。卯寨人恨不得那个时刻赶紧到来，或者赶紧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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