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女生》：
夏天的一个早上，在纽约下城。
南茜醒来，发现她房间外面的客厅里没有像从前一样亮着灯，这是这栋房子里背着街的公寓，从来没有阳光可以射进来，所以，客厅里得一起床就开灯。而外公总是很早就起来，盛家客厅里的灯总是像早上的太阳一样亮着的。
南茜觉得奇怪，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只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似的，仰面躺着，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突突地跳。
南茜从自己的大床垫子上滚到地上，站起来，走到自己的小房间外面，整个公寓里静静的，响彻着天井对面的褐色大房子里的机器轰鸣声，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机器，为什么日夜不停，她到美国来的第一天，这声音就在这里了。然后，她发现一家人当成餐室的地方也没亮灯。她感到家里没有人。
她几年前和外公外婆一起从上海来纽约的时候，发现中国和美国的一个最大的不同是，在美国十二岁以下的小孩，不可以一个人在家里。
爸爸妈妈当然都忙得要死，所以她是和外公外婆寸步不离地长大起来的。家里没有人，对她来说，真是不寻常。
他们这一家住在纽约大学的公寓里。爸爸在纽约大学教书，他在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职位，所以大学里给他们家的房子，所有的窗子都对着建筑后面的小天井，要伸出头去，才能看到东海岸高而碧蓝的天空。外公每天早上到附近的华盛顿广场里去呼吸新鲜空气，对着树默坐一会儿，那是外公到美国第一天就开始的习惯，而那时，外婆总在厨房里忙着。外婆一点也不介意那是一个窄小的厨房，甚至不可以吃饭，外婆高兴地说：“我总算有了自己一家人用的厨房了。”因为在上海的时候，外公家的厨房是底楼公用的，外婆一生都非常痛恨与别人家公用厨房。
但是外婆死了。她得了癌症。
外婆死了以后，外公就独自照顾南茜，把外婆留下来的事都做了下来。外公一辈子的大多数时间在海上航行，去过许多国家，不曾做惯家事，可他居然没有把南茜的牛奶烧煳锅底，也没有忘记在里面加上巧克力酱，把它做成巧克力牛奶，给不喜欢喝牛奶的南茜。他胖胖的身影好像是非常自然地就代替了外婆在厨房的位置，默默地忙着。
有一次妈妈坐在桌子边等牛奶好的时候，看着站在锅边守着牛奶开锅的外公，惊奇地说：“哎，爸爸真的是变了一个人了。从前爸爸不进厨房的，皮鞋亮得像镜子，在中国的那种环境里，觉得爸爸的自制服漂亮到了奢侈。”
南茜记得，那时外公好像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外公的脸那时背着光，南茜看不真切，只觉得他白发稀疏的头静静地转了一下。
爸爸妈妈要到美国去的时候，全家照了一张合家欢。那时南茜还小，被抱着放在最前面的草地上。外公那时候就要退休了，可还有远洋船长的自制服，也许南茜是到了美国才开始记事的，一点也不觉得那白色的制服有什么奢侈，那次听了妈妈的话，她特地到客厅里去看从中国带来的照片，在中国的外公只是有一种现在没有的神情，很“酷”。
那时南茜还想，妈妈这个词用得不好，外公又不是什么“你莫比”房车，奢侈从何谈起。
现在，外公仍旧每天早上到华盛顿广场去，只是去得更早，每天都在南茜起床以前回来，招呼南茜吃早餐、上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她一个人在家里。外公说，妈妈爸爸刚刚申请绿卡，他们在美国的记录最好不要有一点点污点，包括把十一岁的南茜独自放在家里，外公说怕被什么人看到，给警察局打电话。
有时南茜说不会有人去报告的，可外公说，防止万一，有的人就是会做伤害别人的事。妈妈的绿卡是最重要的事，不能有一点点大意。
外公说妈妈拿到了绿卡，过五年，就可以申请成为美国公民。妈妈成为美国公民以后，就可以为外公申请绿卡，有了绿卡，外公就可以申请六十五岁以上老人的政府福利，这样，他就不会生病时花去妈妈许多钱了，像外婆那时一样。
餐桌上也没有留什么字，外公看上去没有打算告诉南茜自己到什么地方去了。
……
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