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实真挚的笔触,震撼人心的故事
在苦难中扭曲了人性的犟驴、马五蛋,
被枪毙的劁猪匠黑老瘫,
老地主张磨油,
女知青刘月季,
传奇人生的大伯……
这些祖祖辈辈在黄土地里刨食吃的农民,在难以抵挡的时代洪流中,在一方不大的天地间,上演着一幕幕悲喜剧
这是一部多人物、多画面、多事件融为一体的长篇小说。全书以生活在湨梁村的“我”的视角,讲述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个村庄发生的故事,描绘了一幅特殊时期的众生相。在苦难中扭曲了人性的犟驴、马五蛋,被枪毙的劁猪匠黑老瘫,老地主张磨油,女知青刘月季,传奇人生的大伯……这些祖祖辈辈在黄土地里刨食吃的农民,生活艰辛,性格迥异,在难以抵挡的时代洪流中,在一方不大的天地间,上演着一幕幕悲喜剧。
开 篇
十岁那年,村里一场大火,毁灭了我童年的幼稚和纯真,让我一下子感到了人世间的复杂。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天寒地燥,着火的是村革委会副主任马鹞眼儿的家。他家的大门口被人堆上一堆玉米秆,那火着成一片,火苗像一条条恶狠狠的蛇直往房檐上蹿,烧红了大半个天。大火中,人们发现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手中拿着一把铁叉,拼命地扑打着火苗。人们大声呼喊他快出来,可那孩子像没听见,仍不停地挥动着铁叉拍打。老搅、豹腿叔、德爷、黑老瘫、老挑、司马狗勺、鹰鼻、张黑毛等一大干人,掂着桶端着盆拼命往火上泼水,拿着扫帚铁锹拍打火苗。还有不少黑影从夜幕里钻了出来,手里拿着家伙纷纷往这里跑,乱哄哄的,也听不清楚嘴里叫喊的什么。这场大火把全村人都搅动起来了。大火浇灭后,发现那孩子竟是马鞭。马鞭的眉毛、头发全都烧没了,衣服到处冒着青烟,被水浇得像只落汤鸡。他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地喊:“快救马细叔(马鹞眼儿是外号,真名马细)家的火!快救马细叔家的火!”
人们说,最先发现马鹞眼儿家着火,喊人救火的也是马鞭,要不是马鞭,马鹞眼儿一家估计全烧成灰了。
一时间,马鞭成了全村人议论的英雄。
可谁都没有想到,第二天马鞭被公安局抓起来了,这让全村人感到像是做了场梦。公安局的人说,那火是马鞭自己放的。逮捕马鞭那天,村里召开了群众大会,马鞭头上一层烧焦的发根,脸肿胀得像个猪尿泡,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可以说是面目全非,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村里人几乎认不出他了。他的双手被绳子捆在背后,低着头,屁股朝天撅着,像一只即将被宰杀的雏鸡,看着让人可怜,想着又让人可恨,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公安局的人问:“马鞭,你为什么要放火烧革命委员会马副主任家的房子?”
“我想让俺马细叔,让我上学读书!”
“呸!谁是你叔?”
马鹞眼儿站起来,那双鹞眼儿瞪得很大,他用手指头端点着马鞭对大家说:“老少爷们看看,看看这阶级斗争多复杂,马鞭这么小就敢放火,要是长大了,还能不拿枪杆子同咱们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敌人灭我之心不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一定要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坚决把地富反坏右和他们的孝子贤孙,斗倒斗臭,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能翻身!”
马鞭的结局是关了两年监狱。两年后,从监狱出来没几天,就在马鹞眼儿家后院的破羊圈里上吊死了。临死前在一块白布条上写:“马细叔,下辈子我给你当儿子,请您能让我读书,一定!”是钢笔写的,用别针别在胸前。
马鞭正是读书的年纪,和我同一个小学,他书读得非常好。语文老师常把他的作文当成范文给我们读,数学老师曾带他参加过县里组织的小学生数学比赛,拿过一等奖。老师们预言,他将来不是上北京大学,就是上清华大学。他为啥会被剥夺了读书的权利,后来竟然去放火、救火,以至于最后入狱、上吊以死相争?原因以后再说。
最想说的是有生以来,马鞭是我第一个看到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死尸。他头发凌乱,两眼圆睁,舌头吐得老长,像是憋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惨相目不忍睹,令不少围观的人偷偷落泪。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马鞭的影子一直挥之不去,不断浮现在我眼前,让我对自己以后的人生路,充满了迷蒙、疑惑和恐惧。马鞭的死,在村里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有人说他对贫下中农,特别是对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马鹞眼儿,怀有刻骨的阶级仇恨,他这是阶级报复。有人说他才十几岁,还是个孩子,啥叫阶级,连有些大人都弄不清楚,他懂个??他只是想上学读书,读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将来能离开湨梁村,改变自己的命运。我百分之百认同后一种说法。农村孩子的出路实在是太少了,只有好好读书,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上国家干部,吃商品粮,才能离开这脏臭破烂贫穷的农村。当时流行一句话:“考上大学是条龙,考不上大学是条虫。”农村孩子,包括我,谁不想通过读书跳出农村变成一条龙?
我们的村庄很小,千把口人,瓦房不多,草房不少,没有一条正经街道。一条主街坑坑洼洼,东西走向,常有人家把刷锅水洗衣水甚至腥臊难闻的尿泼在上面,炉灰煤渣垃圾倒在上面,夜里走路磕磕绊绊的,稍不注意就崴脚摔跟头。街道南边住的人家很少,零零散散的,大多是芦苇坑、树园、猪圈、羊圈、牛棚、厕所和柴草垛,散发出腐败难闻的味道。北边住的人家多些,一座接一座破旧的草棚、瓦房和土垛的院墙。院落和院落之间很多连院墙都没有,有,也是三尺左右高的土墙,只是象征性地隔开。不少人家屋里的土墙四开五裂,缝隙大的能钻过老鼠,小的能塞进手指头,有人在缝隙里塞进破布、麦秸,依然挡不住冬天寒风飕飕直往屋里钻,冻得手脚生疮,整天流清鼻涕。夏天苍蝇嗡嗡追着你飞,花屁股蚊子一声不吭地在你露肉的地方叮咬,最毒的是牛虻,就是那种专门咬吸牛血的灰色苍蝇,咬上人一口又痒又痛,鼓起的包几天不下。闷声闷气的羊们,哼哼唧唧的猪们,吐着长舌头的狗们,经常大摇大摆地在村里恣意游荡,随处拉屎撒尿。有些人不自觉,也和它们一样。尤其不能忍受的是那些排泄物,蛆虫们欢快地把它们分解开来,摊成一片片的,乱飞乱撞的绿头苍蝇落在上面,停留片刻,很快就飞走了。屎壳郎们有绝招,不知道用啥办法把它们加工成鸽子蛋一样大小的圆球,然后头朝着地,撅起屁股,伸开两条长长的后腿,倒退着推那圆球,也不看路,好像根本没有目标,只是随着性子,自由自在兴致勃勃地到处乱跑。你端碗坐在树墩上吃饭,常有几只家伙像故意似的,推着那圆球在眼前转来转去。
你想想,谁愿意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一辈子?真弄不清楚,祖祖辈辈的先人们都是怎么过的。
我做梦都想离开湨梁村,还因为我妈。她平时在地里忙着干活儿,一回到家吃饭,全家人围着锅台,端着碗刚一张口吃,她就开始唠叨:“看看你,长得跟枪槊一样,学也不上了,就这样天天在村里混?人家马五蛋养蚯蚓,司马石头养蝎子,王狗头的儿子学做醋,犟驴去邻村跟他舅舅学箍桶钉锅锯碗锯缸,都有一把手艺,这你没看见?你啥也不愿学,将来养家糊口,你会啥?看人家蛤蟆,多有志气,你就不能向人家学学?”
我妈大概在地里劳动太累,回到家里把我当成出气筒,好像只有通过没完没了的唠叨,才能消除她一身的疲劳。我一口一口地吃饭,却味同嚼蜡,更像是往肚子里塞着一块一块的砖头。
“咱村王老扁吧,原来是个啥样?头不梳脸不洗,破衣烂衫的,和要饭的差不多。可人家一离开湨梁村,进城不到一年,回来就红光满面,穿着一件中山装,梳着大背头,像毛主席的发型,吸洋烟,撇洋腔,一副大干部的模样,村里人谁不眼气?”
“还说他哩,要我向他学啊?”
“噢,不说他,不说他了,你可不能跟他学。你那几个老怀(土话:好朋友、铁哥们儿)哩?砖头、狗蹄、郑鳖,不管人家是火车站当搬运工、煤矿挖煤,还是造纸厂打扫厕所,可人家都进了城,成了公家人,吃上了商品粮,端上了铁饭碗。你总不能天天糗在家里,吃爹妈一辈子吧?”
我妈说的这些人事,原因复杂、一言难尽,想起来就让人烦躁心疼,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邮递员干瘦干瘦的,四十多岁,穿一身绿衣服,戴一顶绿帽子,骑一辆绿色的自行车,他来到村里,站在大街上,伸着鹅一样的脖子,可着嗓子喊:“司马狗勺拿图章,取钱,焦作寄的,一块钱。”
我妈听见了,说:“你看看,你看看,砖头这才出去几天,就往家寄钱了。”
“不就一块钱嘛,值得那么大喊大叫的?跟叫魂的一样。”“一块钱?你要是能出去了干公家的差事,给我寄五分钱,就五分钱,娘高兴得一拍屁股蹦多高,满村子转着圈喊你好。五分钱?五分钱能买一斤醋,全家人能吃上好几个月,一块钱还嫌少?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唉,你咋势才能出去闯一闯?”
闻见我妈说这些话,就像有一条鞭子在抽打我,身体里就会涌起一股血,那血火烧火燎的,直往后脑勺上撞,撞得脑袋涨疼,像要炸裂开来。好在我这青春的肉体和血管结实,紧紧地裹着这股不安分的血,任凭它冲撞,奔腾,就是不放它自由。那个邮递员最令人讨厌,他时常不短地来,在大街上伸着鹅脖子喊,不是喊砖头,就是喊狗蹄,再不就是喊郑鳖的家里人,尤其是后两句,短促有力,穿透力极强:“拿图章,取钱。”每次只要我妈听见,就拿砖头他们做榜样来教训我。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有时实在忍耐不住,便顶撞我妈:“你咋不说司马砖头他爹是村里副支书,孙狗蹄他爹会扛枪打鸟打兔,郑鳖他舅在村里油坊当保管?”
每当这时,我妈便不再说话,也不再吃饭,伸手去拿锅台前的榆木烧火棍,要不就是去脱鞋,我肯定是撒腿跑了。
不过事后静下心来细想,也不能怨恨我妈。当妈的谁不想自己的儿子到外面的大世界扑腾扑腾,将来能有一个好的前程?什么“子不学,断机杼”“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这一类的警句名言,我妈从来不说,这些她大概也不会,她最拿手的是用村里的人、眼前的事作为范例,来唠叨我指教我。当然,我妈也有自己的专用语,什么“男人不刚一世贫,女人不刚贫死人”“人要有恒心,黄土变成金”“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哥有钱,那都拿嫂屋去了”“自己不哭眼没泪”“火疙瘩现在还没掉到你脚面上,等将来一掉到你脚面上,就该你叫唤了,叫唤也迟了”“老古语说,能养废材,不养吃材”,等等,别看我妈不识字,可教育起我来一套一套的。其实,我妈心里也清楚,不是她儿子不愿出去,而是四处无门,她儿子实在无法出去。
这村里人谁不想出去?可谁是想出去就能出去了的?要是那样,村里人还不都跑光了?你想想,出村要有介绍信,坐车要有通行证,住店要有证明信,吃饭要有粮票,买布要布票,连买点儿针线糖块也要工业券,没有这些你寸步难行。跑?往哪跑?有胆敢私自跑出去的,一旦被逮着,就会被戴上“盲流”帽子遣送回村里,和村里的地富反坏右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掌管这些权力的是村革命委员会,说白了就是主任老搅、副主任马鹞眼儿,这两个人是村里的皇帝和宰相,抓着全村千把口人的生死命脉。村里的老百姓就像那关在圈里的猪羊,拴在槽里的牲畜,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一辈子捆绑在农村,最后死在农村,埋葬在村北面的坟地。这阵势我妈不是不知道,可她就是忍耐不住,像是明明知道过不上好日子却天天叨唠着咋就不能过上好日子一样,把那些话挂在嘴边,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听得耳朵里就磨出一层茧子来。为此,我一天到晚感到胸闷,烦躁不安,饭食不香,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整天价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四处踅摸着离开村子的出口。
不过,有一点必须肯定,那就是我坚信自己不必学马鞭,马鞭为改变命运,最后把命都丢了,读书读得恁好,这个账都算不清楚?在我的眼里,别说他老搅、马鹞眼儿,包括后来的张黑毛,虽说是掌管着全村人的生杀予夺大权,但我绝不会去向他们献殷勤。我家是下中农,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依靠对象,他们再横,再一手遮天,顶多把我困在村里,还能把我怎么样?“最穷无非要饭,不死终会出头”这句话我妈常挂在嘴上,我耳濡目染,时刻牢记在心,是我行事的座右铭。
我大伯,一个孤苦伶仃的拾粪老头,平时沉默寡言,对谁都极少说话,有一次竟告诫我妈:“以后不要老数落他,再数落,这小子搞不好会疯。”
开?篇
第一章
1. 怕被杀吃了
2. 老挑
3. 犟驴妈
4. 看秋
5. 玉莹姨
6. 分麦
7. 鏊上烙的饼
第二章
1. 枪声
2. 马鞭妈
3. 苇根
4. 鹰犬
5. 老靳死了
6. 墓地
第三章
1. 德爷
2. 磨坊
3. 马五蛋
4. 犟驴
5. 黑老瘫
6. 张磨油
7. 流沙
出?路
温馨提示:请使用泸西县图书馆的读者帐号和密码进行登录
俊科写他的乡亲,有三个特点:首先是含满温情,善于捕捉他们身上每一点人性的闪光。其次,是敢于直视暗处,直笔写出来。再次,是敢于暴露左右农民命运的外部因素。
——周大新,茅盾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