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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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车行驶在内环高架,黄兴路上下匝道那一段一向拥堵,一过这段,猛踩油门撒欢飞驰,李健的《当你老了》单曲循环,我跟着唱。手机响起,我扫一眼,显示的不是名字,这样的陌生电话我一般不接,况且我在开车。
当你老了,眼眉低垂,灯火昏黄不定,风吹过来,你的消息,这就是我心里的歌。当我老了,我要为你,唱起这首心里的歌,唱起这首心里的歌。
电话铃声在李健深情的歌声里执着地响了几遍,我有点烦了,也担心万一不是广告电话,将车驶离高架,停至安全处,一条信息跳出来:
“你是贾文红吗?若是,回个电话,若不是,对不起,打错了。”
对方没有写自己是谁,但应该是认识我且不常联系的人。近年来常有不同时期的同学电话我,一开口就说:
“贾文红,你猜猜我是谁?”
我一头雾水,离开老家三十年了,别说听音识人了,就是当面撞见,也未必能认出来。我忐忑不安地回电话,只响了一声,对方立即接起,声音颤抖:
“贾文红?是你吗?是你吗?”
是一个男人急促的声音。
“对的,我是贾文红,请问,您是?”
“我是岳清平啊,岳清平,你听不出来?”
听是听不出来的,但这个名字我非常熟悉,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比我高两届,复读了两年。他复读第二年时,我是应届高三,共同考进了学校的理科魔鬼班,年级前三十才能进这个班。而且这个班是流动的,按期中期末考成绩,每学期流动两次,若进不了前三十,自动“滚蛋”。魔鬼班的班主任李胜利,一个典型的“魔鬼教官”,他四十多岁,连续三年剃光头,连续三年让我们这所小镇高中名扬八方,高考升学率仅次于县一中,把县二中、三中甩到后面。尽管他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而且脾气暴躁,动不动就用教鞭抽打学生,他想开除谁就开除谁,但是,很多别校的学生还是想转到小镇高中。有关系的找关系,没关系的,干脆下跪,求他给孩子一个分班考试机会,这样的父母浑身泥土,跪着说:
“李老师,你能把学生送进大学,你就是孔圣人啊!无论如何让他考一次,考不进,是他没能耐,考进了,你可得管紧他。我把他交给你了,你想咋治他都行,我没有意见。他不学,你打他,只要不打死,送进大学就行,我们全家千恩万谢。”
名额有限,外校转过来的学生每年也不过十几个,先经过两轮考试筛选,再参加分班考。只有待在小镇高中,才有希望考进魔鬼班,接受“魔鬼教官”的抽打踹踢。李胜利的教鞭,仿佛一缕大学的曙光,大家心甘情愿被打,没人反抗。也许心里想反抗,但一想到只要李老师一句话,就随时可能被踢出魔鬼班或被开除,也就不敢反抗了。在魔鬼班,在李老师的眼里,分数第一!纪律第一!按他的规定做,分数名列前茅,一般不会挨打的。反而他会哀求道:
“哥们,就这样稳着,数学、英语各多考五分,本科有保,重点有望,算我求你了!要是敢往下掉,掉一分,抽一鞭,你看着办吧!”
那是八十年代。要是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严重的体罚,坚决不行,学生或家长一告,这个老师肯定当不成了!
“岳清平,好多年没联系了,你在哪里?出啥事了?不停打电话,连环夺命call,我刚在开车。”我问。
“贾文红,你能来一趟Z医院吗?别的同学不知道,只知道你在上海。”他的声音焦恐无奈。
“啊?你这家伙,在上海啊。你生病了,在Z医院?还是别人?要紧吗?”我边说,边打转向,准备赶去医院。
“你来了就知道了,在抢救呢。”
“好,我知道了,你不要太着急,我这就过去。”
医院不好停车,我顾不得是否被贴罚单,把车停在一条小路边,冲过人山人海,到了急诊大楼。上海的多家医院都人满为患,即使是急诊,楼道里或躺或坐或站,挤满了病号和家属,大多数是外地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痛苦和焦虑,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掩面哭泣,有人愤怒号叫。
看到岳清平的瞬间,我惊呆了,他比我想象得老多了,驼背明显,皱纹纵横,眼窝塌陷,表情痛苦万分,挣扎在崩溃边缘。他看到我,很想挤出点笑容,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指了指急救室的那扇自动门:
“她,在里面,不知怎样了?”
“是你家人?还是?”
他摇头,泪珠滚落,“叶香影。”
“什么?叶香影?!”
我惊讶,是因为我听说岳清平的妻子是别人,并不是叶香影。叶香影也是我的高中同学,她是转学生,高三复读第二年,分班考进了魔鬼班,我和她上下铺,不算什么闺蜜,魔鬼班没有什么闺蜜、铁哥们,没有体音美等课程,只有考试和考试,大家较着劲,比拼着成绩,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严格的作息安排,每天做不同的卷子,每份卷子都有排名,考大学这座大山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觉都不够睡,哪有什么闲情逸致。看到别班的女生结伴慢悠悠上厕所,我都十分羡慕,我每次都是实在憋不住,百米冲刺进厕所,百米冲刺回教室,为了减少入厕,我几乎不怎么喝水。我和叶香影成绩相当,魔鬼班前五,有时我靠前点,有时她靠前点。岳清平成绩浮动较大,从前十至二十多名,都有可能。我们三个只在一起一学期多点,高考前三个多月,不知为啥,学校开除了四名学生,其中就有岳清平和叶香影。岳清平离开学校在皮毛厂打工,叶香影去了宁夏姑姑家,一直待在宁夏。
我不便多问,从包里掏出面巾纸递给他。等了半小时,叶香影被推进休息室,吸着氧气,吊着液体。一个高高胖胖的男医生示意岳清平出来,说:
“病人暂时抢救过来了,不过,她的病非常严重,需要住院进一步检查治疗。她告诉我们,她有肺癌,两年了,她拒绝手术,我估计应该扩散了,具体到什么程度,要等检查结果。病人抢救前,我问你,她有什么病?你说,没有,你是她老公?还是?家属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岳清平身体趔趄,差点跌倒,他扶着墙,一副快要绝望的样子。我请一个姑娘让坐,扶他坐下,他止不住浑身发抖。
我到休息室,轻轻叫了声:“叶香影。”
叶香影泪眼半睁,她虚弱,没有认出我。我理了理她的头发,握着她的手说:
“我是贾文红,你的上铺,我是文红。”
她努力睁了睁眼,盯着我看,嘴角动了动,她的大拇指轻点我的手,表示她知道我是谁了,泪水涌动,顺耳边流下。
我轻摇她的手说:“叶香影,三十年没见了,真不够同学噢,大西北的哪股风把你吹到上海了,也不说找我玩,对你有意见,严重有意见!赶紧给我好起来,我带你玩遍上海!”
她嘴角略上扬,微微点头。
我接着说:“咱俩女生只管疯玩,让岳清平请我们吃吃喝喝,谁让他是大男生呢,照顾女生义不容辞。三十年啊,要狂宰他!同意吧?”
她眨眨眼。
二〇一五年十月下旬的上海,这几天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啊。即使晴天,也难看到曾经纯净的蓝天白云,四面八方雾霾密布,为了应付“霾”这个挥之不去的不速之客,人们纷纷戴上了各种口罩,有的像防毒面具那样厚重,仿佛外星人集体穿越到了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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