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故事集》是作家宋尾的小说集,收录了他好看的中短篇小说。某种意义上,《奇妙故事集》是一部从城市日常中精心提炼的奇幻之书:每一篇小说都是奇情,但并不满足于怪诞本身;每一个故事都是一种悬念,但提出的疑问却总是毫无答案,或者说毫无意义。
◎解放碑是重庆这座城市的精神标志,可是,一个女人决心要“收藏”它,她要怎么做才能如愿呢?
◎相好的几家人像往常一样自驾到农家乐度假,翌日清早,其中一位丈夫悄悄离开了,没人知道他何时走的,又为什么走?
◎一个藐视一切的天才艺术青年,精心设计了一场堪称完美的行为艺术,但一个小小的意外毁了一切,究竟是什么意外?
◎一个灰心丧气的摄影师决意去死,他没有死成,反而进入一段奇特的“梦境世界”,他的死而复生无人相信,他请求朋友将自己送入精神病院,随即失踪。之后朋友按他的述说寻找,真有这么一种奇幻世界吗?
◎一个女人起诉警察性侵,但尘埃落定后,记者无意间发现他是性无能;消息见报后,奇怪的事发生了,他自首称侵犯了她,这次是真的,他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以中介为业的青年,住在阔绰的洋房里,周旋于各种妇女之间,但他总是睡不着,总做同一个噩梦,他为什么睡不着?
◎这部书的每一篇小说都很“写实”,但又跨越了现实抵达到心理逻辑的层面;每一个故事都从生活中来,却带有隐隐的魔幻色彩。在每个人熟视无睹的地方,小说开始了。放下小说,你会发现,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
奇妙故事集(节选)
我死去的地方
经过一段九点七公里的长隧道,在外环高速上继续行驶了两公里,然后减速,我看到了那个隐秘的标识牌——道门口。路牌下方有文字提示:前方五百米处下道。在匝道上绕行的时候,一对黑鸟突然从灌木里扑腾飞起,黄昏的余晖在它们的翅膀上闪烁着细碎的堇色粉末。我慢慢地驾驶,越往深处,乡村道路就越窄,上面铺了薄薄一层小石子,轮胎压上去的时候,能听到胡豆炒熟后那种闷声闷气的嘎吱声。这是一段漫长的小道,弯弯绕绕,一眼看不到头,两岸栽满桉树,坡田上的油菜花已然开得繁茂,一整块一整块的黄色在车窗外迎着头惶惶小跑,挤压着视野。我必须眯起眼睛,这样会好受些。
我从未来过这里,这个离主城五十多公里的地方,地名也闻所未闻。这条路上连人都难得见到一个。我完全没有方向感,对于所谓前方毫不知情,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一个所谓目的地。但我越是觉着荒诞,就越是想接近它。因为他告诉我这是他死去的地方,他真是这样说的。
得到消息时,我正在开会。这个季度才开始,杂志经营业绩就整体下滑,而且接下来该怎么调整也完全没有头绪,所以领导急吼吼地把上午的例会临时改作了经营会。我正听领导训斥,手机吱吱振动起来,是刘东灵。我轻轻放到耳边,听到他在电话里说,老慢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我弓着身握着电话蹿出办公室,疾走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会议很沉重,话题很压抑,我一直想抽支烟,就是没找到机会。我趴在窗口,头伸出去,把烟点上。楼下原来是一小块草坪,后来因为小院里车位打挤,被用作临时泊车的地方。此时一辆外来的车正艰难地挪动车头,试图挤到仅存的一道缝里。
“刘岗刚刚打给我的,”他说,“昨天早上七点半清点房间时就没看见人了,前天晚上走的,没打招呼,后来查监控才晓得。”刘岗是他的堂弟,九龙坡精神疗养院的办公室主任。
“那啷个1办?”因为是上午第一支烟,也因为抽得猛了,我脑门一阵发昏。
“我晓得?”他倒干脆。
“让刘岗他们疗养院到处找找嘛。”
“还用你说,就是找不到了才通知的我噻。”他说,“我马上要开会,你想想去哪里找。”
“我还不是在开会——”但那边已轰然挂了。
我悻悻地把烟屁股摁熄,快步回到会议室。结果这个会一直不歇气地开到下午,末了又来一个紧急采访通知。我赶快打电话给外边的记者,把事情交代出去。等我坐在电脑前把上周遗留的一些琐事处理完,就到了放学时间,又赶去学校接娃儿,接了娃儿,去超市买菜,然后是理菜做饭,然后又是洗盘刷碗,紧跟着就押着娃儿洗澡、上床忙完这一切已近深夜。临到睡觉,我才突然从脑子里拣出这件事儿。
我推了推刚从外边回来就一直躺在床上逛手机淘宝的朝芳,“你老师从疗养院跑了。”
“又不见啦?”她盯着我,两只眼睛空空洞洞的,“真神。”
“你说他能去哪儿?”
“那还真不知道,”朝芳撇撇嘴,“我是搞不懂他的。”
“亏得还是你老师!也不关心下,一点良心都没有。”
“你有良心,那你还撬自己兄弟的墙脚!”
“嘿!要脸不?一个巴掌拍不响。”
如此扯了一番,我们俩都疲了。
“还是去找找吧……”她熄了灯,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
我想我知道她没说完的话——“……老慢怪可怜的!”
老慢真的可怜吗?对此我保持疑问。我去过好几次精神病院,一般来说,那里的人看见我们这些“正常人”,反而会把我们当病人,很是同情。若他们不同情我们,我也同情我自己,既要照顾家庭,买菜做饭,洗碗拖地,又要起早摸黑地工作,努力钻营,围着领导打转。他们呢,仰着一张毫无压力的脸,袖着手,不闻世事,优哉游哉。谁可怜些?何况,老慢究竟是不是疯了,还得另说。
翌日,我起床后就给刘东灵电话,约他见面商量。我说:“如果可以的话,也约一下老光。”
在老慢这件事上,我们无疑都是股东。正是我们三个商量后把老慢送到精神疗养院的。
东灵声音朦胧低沉,肯定昨晚夜生活过满足了,身体是醒了,但心里的某根弦还没醒,“哎”的一声,像是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那行嘛,我跟他联系下,暂定晚上。”
“不要暂定,”我说,“定就定死。”
“哎,我真的定不死。再说,老光也不一定有时间。”
“管得你们,反正我定死了。晚上六点,龙山路,乡村老菜坊,我现在就订位。”
“好嘛好嘛。”他不高兴地挂了电话。
他们都是忙人,他们的时间都是用来溢价的。老慢呢,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融化在时间里了。我呢,时间也不是我自己的,至少不全是。可是倒回十几年前,我们都是一样的。不能说一模一样,至少也是差不多一个标准格式的。老光,东灵,还有我,是同一批新晋的媒体民工,我们的宿舍挨在一起。
当时,我凭着几篇发表的副刊文章,被分到周刊部跑文化,在一个被称“文化沙漠”的内陆峡谷城市,文化新闻好寡淡嘛,所以偶尔也客串一些情感热线和娱乐新闻什么的,补贴一点工分。东灵当时在经济新闻部,老光被分去跑机动。那时我们还很幼稚,但越是菜鸟,就越是满心想整什么大稿子,搞点什么有动静的报道,尤其是负面新闻。当然主要是他们俩。能够把稿子写得更通顺--更像是一篇稿子而不是散文——才是我的当务之急。报业大楼在较场口,挨着的凯旋门电梯下去就是下半城。我们的宿舍就在那里的一个大院里,躲藏在几栋崭新的福利房背后。那是一栋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遗留至今的苏式建筑,灰墙黑瓦,只有三层,十分老旧。大白天也要依靠头顶那五瓦的灯泡照明。即使这样,甬道里也是黑幽幽的,可直接拿来拍鬼电影。
我们几个就住在最上面那层,我是302,301和304分别是老光和东灵。
宿舍不大,可能有十五平方米,虽然小但是家具全,有木板床、衣柜,还有一张老式红漆办公桌,可以搁电脑(包括主机和键盘),还能再堆一些书和资料。我们的生活大多可在房间解决,比如烧水,做饭——用电饭煲下个面煮个泡饭之类,也可以用电炒锅整点大餐。锅碗瓢盆一般堆在窗边,另一边是脏衣服和臭袜子,半个月或一个月集中清洗。可惜房间里没有卫生间,不方便洗澡、上厕所。楼道最里面有一间两用的公用卫生间,里间割了一个小区域,有一个蹲坑,用木门挡着,外面是一排小便池,左侧是莲蓬头,可以洗澡。
之所以住进去,也不全是因为这儿比市区其他租房低廉很多,主要是租房的过程本身就很麻烦,找个顺心相宜的房子的难度不比找女朋友差到哪里。因为是新入行,需要那种“伙伴”的集体感(也就是相互依赖),也是为了就近方便,领导们在楼上吱一声,我们应声爬个坡,就到办公室了。点个卯,开个电脑装模作样糊弄一番,又可以溜了。但是,当时老慢已经是很有一些资历的摄影记者了,却也住在这破地方——他在303。
他像是宿舍里的一片影子,我老是这样觉得。偶尔我也隐隐觉得,他其实还是我们的影子。
晚上的聚会,他们还是来了,虽然迟到了快两个小时——向来最拖的老光甚至比东灵先到。他看见东灵匆匆走进来,放下手机,揶揄道:“哟,刘总是从夏威夷现赶来啊!”
“哎呀光总,这好像是你头一次比我先到哦?”东灵挨着他坐下来,笑嘻嘻的,“啷个,难得领先一球就开始打整我嗦?”
我拿起酒壶,给他斟了半杯,“够了不?”
“还是倒满嘛,”他笑眯眯地点上烟,“难得我们上层社会又相聚了。”
“算了,你们才是上层,我可不是。我下流得很。”我说。
“是啊,您是文化人,您跟我们这些败类刻意划开了距离。”老光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优越感。
“我还想当败类呢,谁给我机会?”我举起筷子,“发动吧!”
“上层社会”,是老慢的说法。
当年,搬进宿舍的头一天,我们几个商量着去见见老慢——毕竟还是要拜拜码头嘛。没来之前我们就听说过老慢——一个怪人,一个非著名的摄影记者,一个让领导头疼的职工。他在这宿舍住了四五年了,“铁打的老慢流水的兵”,俨然是“舍管”级的人物。我也曾在报社见过他几次,没啥印象,就是瘦,寡瘦寡瘦的,个头不高,可能也就一米六五。稍微深刻一点的是他的面容,老是苦着脸,沉默的时候额头上的抬头纹就显得很深,如同沟壑。后来才知道,也不是他故意做出愁苦的样子,是长成这样式了。
我们推开门,他老僧入定般坐在电脑前修剪图片,脖子上仍挂着相机,看见我们闯门而入,才反应过来,慢腾腾地从窗前起身回头看着我们。因为逆光的原因,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幅曝光过度的平面人像。
我递了一支烟给他,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一支烟抽完,我们大概也熟悉了起来。著名的酒局爱好者东灵不失时机地发起了号召。“都住在同一层,啷个都要搞点酒加深加深感情吧!”
“要得,你们刚来,我请你们。”老慢立刻从藤椅上离开,在夹克里翻找自己的钱包。他确实比我们都要憨厚多了,钱包看起来也厚多了。“这层楼几个月来就我一个,其他屋子都空着。你们来了,我们也算组成了一个上层社会嘛。”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让人听起来有趣的说法。
那是2001年,总体上还是一个抒隋的年代,人和人见面多少还得谈点理想什么的,至少嘛,也得聊聊文学和艺术。我们既然同住一层,又都年轻,自然要扎堆,喝酒,吹空话。可是,我们是新人,那点微薄的工资肯定是不够用的。于是,我们大部分时间就是吃老慢的。某种意义上,老慢用他的大方供养着几个年轻人的梦想。他很少吹。老慢十分枯燥,但是个好听众。
东灵那时已经操了好几年文学了。“操文学”是东灵自己的说法,没什么恶意。在重庆,“操”不同于北方,是一个生动的具有民间语境的俚语,比如“操社会”“操老大”“操名人”,既有存在主义的意味,也有夸张的趣味,还有点“装”,其实就是“混”,大意如此。那时东灵在一个叫作“界限”的诗歌网站里当版主,半夜就在电脑前发帖回帖,迎来送往的都是各色颜容颓废的文艺青年,个个都不像正常人,都有点营养不良。老光呢,是个复杂的家伙,让人看不出他的年龄。他说他的心理年龄很老,我看他本人更老。当然,女人们跟我不持相同观点,她们觉得这是“成熟”。老光的肚子是个杂货铺,里面装满了秘闻。他什么都能聊,又点到即止,让人感觉高深莫测。喝酒那阵,你让他起个头,他就全讲事故——死人、脑浆子、尸体、血。我们恶心得直打干哕。他却很无辜地说:“老子一天只看得到这些,你让我虚构些啥子好呢?”再后来,我们连菜都不敢让老光做了,总觉得血淋淋的。
东灵说:“你们跑机动新闻的崽儿,就是要邪恶些……”
“是啊,”老光叹着气说,“你从三楼倒栽下去,不得流血的,不得骨头断,不得流脑浆子的,你们这些文化人啊!你们不是人,是神!”
“老慢这事,啷个整?”酒过三巡,这个问题就自然地跑出来了。
“没办法,”老光叹气,“你说,他电话都没得一个,人海茫茫,你去哪儿找?”
“那是,一个成心要跑的人,你找福尔摩斯都没得办法。”东灵附和道。
“那就不找了?”我盯着他们看。
“找啊!”两个人无辜地摊手,异口同声。
“这老慢不争气!”老光惋惜地说,“又不是不给他机会,让他给我拍建筑,选一张,两千块,选十张,两万!有啥子不好吔?”
“我介绍他到金公主影楼做艺术总监,他也不去。”东灵摇头,“他脑子出问题了嘛!”
“说这些有屁用,”我说,“就没什么办法了?”
“没得!”他们又站在一起了。
“但是,老慢上回不是讲了一个地方的吗?”
他们摆手,一副毛骨悚然的表情,“你信那些!”老光笑起来,“我儿,你还真信那些?”
“你忘记我们把老慢送到哪里了?”东灵也笑起来,“看来下次,就要送你去了。”
总体来看,这次见面极其没有意义。其实我也预想到了,一个是开发商,一个是地产广告设计公司老总,他们即使知道老慢在哪儿,也不会——哦,是没得时间去找他的。
分别前,老光说:“既然你信老慢的,那你就去看看嘛。”他沉吟了一下,不知是安慰,还是揶揄,“毕竟,你承继了老慢的一部分生活嘛。”
我却找不到词来反驳。
回到家,朝芳已经把娃儿哄睡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我动静要轻一些。
“怎么样了?”她从房间过道走拢来问。
我颓然坐在沙发上,不想说话。
“找不到吗?”她挨过来。
“去哪儿找嘛!”我说。
看我语气不佳,她也识趣,起身就回卧室,没几分钟,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浅浅的鼾声。
我环顾着房间,心想,这大概就是我承继的那一部分了,女人、孩子、锅碗瓢盆、各种账单,鸡零狗碎,我承继的就是这狗日的生活啊。
我死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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