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郭甫
有一天,读者诸君已经认识的叶玛拉意对我说道:“我们到里郭甫地方去吧。我们爽爽快快到那里打鸭去。”
虽然野鸭在真正的猎人看来并不特别稀奇,但是因为时值十月初旬,并无别种野味可猎,山鹬尚未飞到,在田野里跑着,猎取鹧鸪,又为我所厌,所以只得听从我那猎人的怂恿,动身到里郭甫去。
里郭甫是一个极大的荒村,村里盖着一座古代石制的、单圆屋脊的寺院,在洛沙达小河上还有两所磨坊。这条小河,在离开里郭甫五里路的地方,便变成了宽绰的池湖,岸边或中央生出许多浓密的芦草,沃勒洛夫司克人称它作“马意”草。这个池湖里,在芦草内弯曲和僻静的地方,生养着无数不同种类的鸭子,有鸣鸭、半鸣鸭、针尾鸭、勺鸭、锯嘴鸭等类。三三两两,一群一群在水面上飞来飞去,泅来泅去,枪声一响,陡然起来一阵黑云,不由得使猎人一只手握住帽子,拉着长腔说道:“呼!呼!”我当时同叶玛拉意在湖岸旁边走着。但是第一,鸭子是极谨慎的鸟类,不肯在岸旁泅着;第二,即使一只衰弱并且无经验的勺鸭,受了我们的枪,丧失了自己的生命,不过想在连接的马意草里取得这只鸭子,我们那些猎狗总是“束手无策”的:因为它们虽然有极尊贵的克己心,但是绝不能够泅水,也不能够跳到湖底里去,只能白白地把那宝贵的鼻子触在尖锐的芦草边上。
后来叶玛拉意说道:“不对,这个事情有点儿不妥当,应该取一只船去。我们回到里郭甫去吧。”
我们就回去了。还没有走上几步,从浓厚的灌木树林里迎面跑出一只极凶恶的猎犬来,跟着就显出一个适中身材的人,穿着蓝色的小褂,黄色的坎肩和灰色的裤子,裤子又束得太长,几乎插在有孔的皮鞋里面。头上系一条红手巾,肩上负着一支单干的枪。当我们的几只狗带着那种普通的、适合他们的种类的中国式的礼貌,同那个新朋友互相嗅闻的时候,那时候那个新朋友露出胆怯的样子,翘着尾巴,垂着耳朵,全身在那里急转,膝盖并不屈下,牙齿还紧咬着。那个不相识的人走到我们面前,极恭敬地鞠下躬去。他有二十五岁模样,浸满了酸汽水的棕色的长发结成了一根不动的辫发,栗色的小眼很欣喜地闪动着,全脸部仿佛因为齿痛扎着一块黑毛巾,正极甜蜜地含着笑容。
他用那种又温柔又得人信爱的声音开始说道:“让我自己来介绍。我是此地的猎人佛拉地米,听见你们来到这里,又知道你们打算到我们的池湖岸上去,所以决定——如果你不反对——前来为你效劳。”
猎人佛拉地米的说话,正仿佛最初充当小生的角色的乡下年轻优伶一般的口吻。我当时答应了他的请求,后来还没有走到里郭甫,已经完全知道他的历史了。他是一个免除奴隶身份的仆人。他在天真烂漫的幼年时代练习过音乐,其后即当侍仆,认得字,读过几本小书,现在他的生活正仿佛俄国许多人的生活一般,既没有一个现钱,又没有通常的职业,只靠着天上的甘露去养活罢了。他的言辞吐属,异常美妙,并且还自以自己的仪貌十分大方;也许是个好色之徒,不过大概总可以成功,因为俄国的女郎极爱听美妙的言辞。他使我理会出,他有时到邻家田主那里去,还到过城里去作客,赌“波莱费朗司”牌,同京城里的人相与。他的微笑的姿势,十分巧妙,而且随时不同,最合式的是当他注意着别人说话的时候,有一种温和并且极节制的微笑,在他的嘴唇上游戏着。他可以听你的话,可以完全赞成你的意思,但是总不会丧失那特别尊严的感情,仿佛愿意使你知道,他有时候也能表示自己的意见。叶玛拉意没有多大学问,心也不细,和他不客气起来,佛拉地米只是笑着对他说:“您真是……”
我问他道:“你为什么束着手巾?牙痛吗?”
他说道:“不,这是不谨慎的恶结果呀。我有一个朋友,是个好人,可是并不是猎人。有一天他对我说:‘亲爱的朋友,领我打猎去。我极喜欢知道这种游戏是怎样的。’我觉得不好意思拒绝自己的朋友,便给他一管枪,带他去打猎了。我们就照常打起猎来,后来我们打算休息一下。我坐在树下,他却在那里弄起枪来,还朝我瞄准着。我请他停止,但是因为他太没有经验,竟不听从。枪声响处,我丧失了下颌和右手的第二指。”
我们到了里郭甫。佛拉地米和叶玛拉意两人都决定没有船行猎是不可能的。
佛拉地米说道:“苏朝克那里有一只平底船。不过我不知道他把它藏在哪里,不妨寻找他去。”
我问道:“寻找谁呀?”
“这里住着一个人,绰号叫作苏朝克。”
于是佛拉地米就同叶玛拉意到苏朝克那里去。我对他们说在寺院那里等着他们。当时我四围看了看坟地上的坟墓,看见一个黑色的四角的尸骨瓶,瓶上一面写着法文“igtThéophileHenri,VicomtedeBlangy”;一面写着“石下葬着法国人伯爵勃浪冉的身体,生一七三七年,死一七九九年,享寿六十二岁”。再有一面写着“祝他骸骨的安宁”的字样。末后一面写道:
“石下安睡着法国的侨民:
既出名贵的种族,又负伟大的天才。
离开了家庭,
辞别了故乡,
达到俄土的岸上,
领受好客的幪,
教育儿童,慰藉父母。
最高的主宰使他安息在这里了。”
叶玛拉意、佛拉地米和带着奇怪的绰号苏朝克的人一来,使我的思想给打断了。赤足、破衣、卷发的苏朝克显出那退职臣仆的模样,年纪约莫六十岁。
我问道:“你有没有船?”
他使出又哑又破的声音,回答道:“船是有的,不过坏得很。”
“怎么啦?”
“解胶了,船板还都颠落了。”
叶玛拉意接下去说道:“真是糟糕!可以放一点儿麻屑在上面。”
苏朝克道:“自然是可以的。”
“不过你是谁呢?”
“贵族家的渔人。”
“你既是渔人,怎样你的船竟这样不加修理呢?”
“我们那条河上没有鱼呢。”
我那猎人带着一种慎重的态度说道:“鱼儿不喜欢湖锈呢。”
我对叶玛拉意说道:“嗯,快去把麻屑取来,修理我们的船。快些!”
叶玛拉意去了。
我便对佛拉地米说道:“也许我们要翻到湖底里去的。”
他答道:“听天由命吧。无论如何,我们应该设想,这个池湖并不深呀。”
“是,它并不深。”苏朝克这样说着,说得很奇怪,仿佛说梦呓的话一般,“湖底里都是烂泥和草,并且全湖都长着草,在里面还有深坑呢。”
佛拉地米说道:“但是如果草长得太强,那么橹也要没法去摇了。”
“在平底船上谁能够摇橹呢?应该推它。我可以同你们一块儿去,我有一根小篙,也可以用铲子。”
佛拉地米说道:“用铲子不大方便,有的地方是达不到底的。”
“这个倒实在是不方便。”
我坐在坟地上等待叶玛拉意。佛拉地米为恭敬我的缘故,走开几步,走到旁边,也坐下去了。苏朝克却依旧站在那里,低着脑袋,依着老习惯把两只手放在背后。
我开始说道:“请你说,你许久在这里做渔人吗?”
他抖索了一下,答道:“做了七年啦。”
“以前你做什么事?”
“以前当车夫呢。”
“谁把你从车夫降到渔人呢?”
“那个新主妇。”
“哪一个主妇?”
“就是买我们的那个主妇,阿莱娜·提莫费夫娜,身体极肥,年纪也不大轻。”
“为什么她想叫你充当渔人呢?”
“谁知道她呢。她从自己的泰姆夫别墅到我们这里来,吩咐召集全体奴仆,自己出来见我们。我们起初拉她的手,她并没有怎样,也没有生气。以后她就依次问起我们来:做什么事情,担任什么职务?慢慢地轮到我身上来了,她就问:‘你做什么事?’我说:‘我是车夫。’‘车夫吗?嗯,你怎么是车夫?看一看你自己,你怎么是车夫?你做车夫不是样子,你可以做我的打鱼的人。把胡须剃去了吧。每逢我来的时候,你把鱼献上来给我们吃,听见了没有?’从此以后,我就加入渔人队里去了。她又说:‘你把我的池湖好生收拾一下。’但是叫我怎么去收拾呢?”
“以前你是谁的人呢?”
“是塞尔格·塞尔格奇·彼赫帖立夫的人。他是从遗产里得来的。不过他管领我们并不长久,一共只有六年。我就在他那里充当车夫……不过不在城里——那里他另外有别的人,我却是在乡下。”
“那么你从小就当车夫吗?”
“怎么从小就当车夫呢!我在塞尔格·塞尔格奇那里充当车夫,以前却充当厨子——不是城里的厨子,也是在乡下。”
“你在谁手里当厨子呢?”
“在以前的主人阿荒娜西·涅费台奇家里,塞尔格·塞尔格奇的叔父。他买了里郭甫,阿荒娜西·涅费台奇买了,塞尔格·塞尔格奇却因为承继得了这个遗产。”
“向谁买的呢?”
“达姬·瓦西利夫娜那里买来的。”
“达姬·瓦西利夫娜是谁?”
“就是前年死的,在鲍霍夫地方死的。不对,在卡拉柴夫地方死的,还是一位小姐,没有出嫁呢。你难道不认识吗?我们是从她的父亲瓦西里·谢蒙内奇那里遗下来传给她的,她管领我们好久,有二十年呢。”
“怎么,你是她的厨子吗?”
“起初实在是厨子,后来却当了咖啡师啦。”
“当了什么?”
“当了咖啡师。”
“这是一种什么职务?”
“连我也不知道呀。我被派在餐室里服务,改名为阿东,不许叫库慈玛。这是女主人这样吩咐做的。”
“你的真名是库慈玛吗?”
“库慈玛。”
“你老是充当咖啡师吗?”
“不,不能老做这件事情,也当优伶呢。”
“真的吗?”
“实在是真的,还在戏院里唱过的。我们的女主人曾建筑了一所戏院。”
“你扮演什么角色呢?”
“你问什么?”
“你在戏院里做些什么事?”
“难道你不知道吗?人家把我叫来,替我装扮好了,我就装扮着走起来,有时还站着或坐着,听他们怎样吩咐。他们说‘你要这样说’,我就这样说起来。有一次我还扮过一个瞎子呢。在每一只眼眶人家都给我放了一粒小豌豆。真是这样的!”
“以后做什么事呢?”
“以后却又当厨子。”
“为什么又把你降为厨子呢?”
“因为我的哥哥跑掉了。”
“你在你第一个女主人的父亲那里做什么事呢?”
“做各种职务,起初在哥萨克军营里,以后做花园内的园丁,又做‘猎犬奴’猎犬奴即看守猎犬之人。。”
“猎犬奴吗?你同那些猎狗一块儿跑吗?”
“是同猎狗一块儿跑的,并且几乎死去。有一次同马一块儿坠下来,马竟受了伤。我们那个老主人脾气极严,下令把我笞打,并且吩咐把我送到莫斯科皮靴匠那里去学习。”
“学习什么?你难道是小孩子时候已经充当猎犬奴吗?”
“不对,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多岁了。”
“二十多岁还有什么学习呢?”
“既是主人吩咐,那么我们就要照着办去。后来不久他就死了,我就重新回到乡下去了。”
“什么时候你学成厨子的手艺呢?”
苏朝克抬起自己又瘦又黄的脸来,笑了一笑。
“难道这个还要学吗?凡是村妇都会煮饭的!”
我说道:“嗯,库慈玛,我看你的阅历是很多的。既然你们这里并没有鱼,你为什么现在要做渔人呢?”
“我并不怨命。幸亏得人家叫我作渔人。还有别个像我一样的老人,名叫安得烈·蒲潘里的,女主人叫他到纸工厂里去当汲水的人。她说吃白食,不做工,是罪过的。可是蒲潘里还希望着恩惠,他有个表侄在主人办公室内做办事员,答应在女主人面前替他求情,后来真的求准了。我还亲眼看见蒲潘里向他侄儿屈膝叩头呢。”
“你有没有家眷?你娶过亲没有?”
“不,先生,没有娶过。达姬·瓦西利夫娜吩咐随便什么人都不许结亲。她说:‘连我还是老姑娘呢。要结婚做什么用?尽闹调皮劲儿!’”
“你现在用什么养活自己?得着工钱吗?”
“什么是工钱?发出粮食,那已经是天保佑了,已经极满意了。上帝,给我们的女主人延长些年龄吧!”
叶玛拉意回来了。他很威严地说道:“船修理好了。取篙去——你!”
苏朝克便跑去取篙去了。在我同那个可怜的老人谈话的时候,猎人佛拉地米不住地看着他,露出轻贱的微笑。
等到苏朝克一走,他就开口说道:“那是傻子,完全没有学问的人,不过是一个乡下人罢了,不能够称他作侍仆……总在那里说假话。你自己判断一下,他哪里能够做什么优伶呢?你算白白地费去精神,同他谈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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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 王锡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