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精神:王鼎钧自选集》:
吾乡
一九四三,对日抗战期间,我在离家千里以外的地方读流亡中学。一天,教本国地理的姚蜀江先生讲完最后一课,合上书本,提出一个大家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们已经读完本国地理,你们对整个中国已经有清楚的认识。你们最喜欢哪座山哪条河?你们最喜欢哪一省哪一县?抗战胜利以后,你们希望在什么地方居住?”
当时,我举手发言,我说我仍然愿意住在自己的故乡。姚老师问我的故乡在哪里,我告诉他,在山东省临沂县的兰陵镇。姚老师想了一想,欣然点头:“你们那个地方的确不错。”
从地图上看,山东像一匹骆驼从极西来到极东,卸下背上的太行山,伸长了脖子,痛饮渤海里的水。然后,它就永远停在那里。
这骆驼身上有两条黑线。一条线由肩到口,几乎是水平的,那就是胶济铁路;一条线由背至膝,越过前身,几乎是垂直的,那就是津浦铁路。这两条铁路夹住了绵亘三百里的山岭冈峦,地理书上称之为三角山地,写书的人把山东境内的津浦路看成“勾”,把胶济路看成“股”,把骆驼颔下的海岸线看成“弦”。
三角山地又分好几个山区,它的西南角叫沂蒙山区。沂河由此发源,向南部平原流去,到山势已尽,这出山泉水映带的第一个城市,就是临沂。
兰陵是临沂西南边境的一个大镇。兰陵北望,那些海拔一千多米的主峰都沉到地平线下,外围次要的山峰也只是地平线上稀薄透明的一抹。兰陵四面都是肥美的平原,东面到海,西面到河南,南面到淮河。清明踏青,或者农闲的日子探望亲戚,一路上眺望这么好的土壤,是一大享受。尤其是春末夏初麦熟的季节,原野放射着神奇的光芒,浴在那光芒里的人,自以为看见了人间的奇花异卉。唉,必须田里有庄稼,必须有成熟的庄稼,那大地才是锦绣大地。
兰陵附近仅有的一座山,名叫横山。我读小学的时候,全校师生集体远足,目的地就是横山。十一二岁的孩子征服了那山,可以想见那山是如何小巧玲珑。在我梦中,那里并没有山,太初,诸峰向三角山地集中,路经兰陵东郊,在相互拥挤中遗落了一座盆景。
兰陵出过很多名人。查记载中国古代名人年表的专书,找出汉代三人,晋代一人,前五代二十八人,隋唐十三人。其中三十九个人姓萧,占百分之八十七。
历史上还有一个南兰陵。南兰陵是晋室南渡以后在江苏武进附近所置,称为“侨置”。东晋侨置了南徐州、南兰陵、南琅琊,把北方的地名拿到南方来用,表示不忘故土。南宋也有“侨置”,欧洲移民到了美洲也有“侨置”,用意大致相同。南兰陵出了十八个名人,清一色姓萧,其中有南齐的开国皇帝萧道成,梁朝的皇帝萧衍。
由萧家的昌显,使人想起门第背景的作用,族人互相援引,“向阳花木易逢春”,可是唐代以后,不论南兰陵、北兰陵,都不跟名人的名字连在一起了。
依太史公司马迁创下的体例,中国历史以名人传记为龙骨。传记的格式,第一句是传主的姓名,第二句就是他的籍贯,例如,“萧望之,东海兰陵人。”“疏广,东海兰陵人。”由于“兰陵人”一词在史书中出现的次数很多,以致,当年,“我是兰陵人”这样平常的一句话被人家赋予特别的意义。祖居兰陵的光绪戊戌进士王思衍先生,也就刻了一方大印,在中堂或楹联大件作品中使用,文日“王思衍东海兰陵人”,以表示他的自我期许。
现在,兰陵人有一大意外收获,那就是《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金瓶梅》本来被人视为“低俗”的“淫书”,若干年来身价蒸蒸日上。有人说,它是中国最早也是最大的自然主义小说,了不起;又有人说,它的妙谛在文字之外,禅境高深。一部小说禁得起批评家用写实和象征两个不同的角度钻研探讨,当然不是凡品,兰陵人的乡贤祠中,也只有对它的作者虚席以待了。
细数历代乡贤,以疏广对我影响最大。
疏老先生是汉朝人,宣帝时官至太傅。他的侄子疏受也在朝为官,位至少傅。太傅是三公之一,少傅是三孤之一,都是很高的爵位。
疏广遇上了好皇帝,宦途顺利。可是疏老先生对他的侄子说,“知足不辱,知耻不殆”,咱们提前退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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