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布鲁斯
一
在这最繁华的都市,在深圳的明天音乐节,那遥远黄河畔黄壤平原深处的瞎腔,那被尘埃和偏颇覆盖的唱词语调,那种弦乐,是谁的故土?有谁还反顾?这乡间卑贱的瞎腔,悲抑的,嘶哑壮阔,撕心裂肺。我土地的瞎腔,被最潮的那些人士,说成是中国北方的乡村布鲁斯,人们认同了七情六欲,认同了无论乡间和都市都会面对的问题,死亡与衰败。
那夜,瞎腔《老来难》使都市的眼,不再空洞,而潮润,落泪,在这个金融、钢铁、前卫的城市,在这巨大的广场,竟然开启的是瞎腔的凯旋门。你认的那个老人,在晚上的舞台,戴着墨镜,拉着坠胡,使人不舒服的是他拉坠胡的手腕,竟然有一个乌木的手串,自己的脚也不闲着,是打梆子,伴奏,唱起来,嘴如一个黑洞,头发已多半白了,前额,已秃,在灯光下,如光滑的石头。
这乡间的布鲁斯,在豪华的都市,一开嗓,那种生猛,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艺人,还有这样的肺活量,气拔山河,你在这里听出的是一个过去的中国,那种苍凉的拖腔,穿云裂帛,绕梁三日,绝唱。
一代绝唱,犹如华彦钧,但华彦钧留下的是他的二胡曲,而来自我鲁西南的这是词曲并作,唱腔哀绝婉转,吐字清晰,铿锵铮铮。那是浸泡在血液里的,在悲苦的奔波中,有此,父亲拉着地排车,走过一个河洼,我听父亲唱起了,那种悲苦里的欢乐,让人感慨。“我本是老天爷的他干爹,你看我体面也不体面。”
父亲是个农民,它的朴素的观念,是劳作,是牛马驴骡,是土地和收获,父亲自己给自己伴奏,台台台台踢台台。“袁世凯他给我种过地,宣统他给我掌过大鞭,冯玉祥他给我当伙计,张天师他给我看菜园嘞,王母娘娘来做饭,九天仙女当丫鬟,孔老二他给我管过账,蒋介石他黑间半夜里给我夜壶掂。”
这是一个农民的享福的境界,让袁世凯种地,宣统皇帝抱着大鞭给他赶车,冯玉祥是跑前跑后的伙计,蒋介石掂夜壶。这些人,是父亲乡村时代的名人统治者,是高高在上的显赫者;而那些仙界和圣人,也只配看菜园、做饭,当丫鬟,做账房。
这唱词,我从小就熟悉,来自瞎腔。瞎腔在故乡一般指坠子书,但这里的坠子,融合了山东梆子、大平调、四平调、高调、二夹弦等,唱腔生猛慷慨激昂,多用大本嗓,真腔真韵,像能撕破喉咙,唱出胆汁,是黑脸红脸的集合。有时也用二本嗓,假嗓,是拖腔。故乡的人喜欢听瞎腔里的沙音和炸音,那声音就有毛边,粗犷奔放。
我看着舞台上的他,像看着那土地的老灵魂,这种悲慨摧木般的声调,是他们对待世界的方式,不是抱怨,是一种抗争,一种委屈,一种不服,这种声调就是一种辅助,生活的辅助或者管道,也是一种歇息,呼告,就是生活本身。
那曲《老来难》——“耳聋难与人说话,差七差八惹人嫌。雀蒙眼,似鳔沾,鼻泪常流擦不干。人到面前看不准,常拿李四当张三。”——道出的是那片土地怎样的哀愁。这大段的叙事,岂止是对年华逝去的悲悯,更是一个老农民在叙说每个人都必得面对的来路,谁都跑不了逃不脱。
还有那曲《报母恩》,先是叙述十月怀胎之苦,然后是儿出生,从小到大的艰难:
出天花和豆疹双亲操断,恨不得替我儿渡过此关。为父的请医生腿脚跑软,老娘亲灵神前祷告苍天。好东西到嘴边不能下咽,无奈何口对口吐与儿餐。左边尿右边睡胳膊当枕,两边尿不能睡卧娘胸前。每日间为儿忙心甘情愿,儿啼哭娘心酸何曾安眠。尿一把屎一把娘心不厌.三九天打冰洗屎能不寒。一生子两岁时经常怀抱,只累得两膀酸麻无怨言。三生子四岁时学说学走,走一步叫声妈娘心欢喜。五生子六岁时刚会玩跑,怕火烧怕饭烫又怕水淹。到七岁送到学校把书念,怕我儿不聪明又怕师严。怕同学到一块欺侮与俺,怕我儿不用功惹事生端。好田地为娇儿荒废一半,吃与穿尽儿用自己不沾。
原生态,不避丑陋,不避苦难,直叙的是本然,是命运和岁月。
只两段唱词,在这个最潮的音乐节上,人们见识了这是什么唱,谁在唱,是嗓子还是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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