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生活,相信爱/大家经典》:
关于头发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梳过一种马尾辫:头发全部拢到脑后高高束起,然后用大红玻璃丝紧紧勒住。幼儿园阿姨为我梳头时,在我的头发上是很舍得用力的,每每勒得我两只眼角吊起来,头皮生疼,眼里闪着泪花。我为此和阿姨闹别扭,阿姨说,你的头发又细又软,勒得越紧头发才会长得越壮。长大些,当我对农事稍有了解,知道种子播人泥土,所以用脚踩紧踩实,或用碌碡压紧压实,为的是有助于种子生根发芽继而茁壮成长。这时我会想起幼儿园时代我的马尾辫,阿姨似乎把我的头发当作庄稼侍弄了。但她的理论显然是可疑的,因为我的头发并未就此而粗壮起来。
读小学以后,我梳过额前一排“刘海儿”的娃娃头。到了中学,差不多一直是两根短辫,那是文化贫瘠的时代,头发的样式也是贫瘠的,辫子的长度有严格限制,过肩者即是封建主义的残余。在校女生没人留过肩的辫子,最大胆者的辫梢,充其量也就是扫着肩。我们梳着齐肩的短辫,又总是不甘寂寞地要在辫子上玩些花样,爱美之心鼓动着我们时不时弄出点藏头露尾、扭扭捏捏的把戏。忽然有一阵把辫子编得很高,忽然有一阵把辫子编得很低;忽然有一阵把两根辫子梳得很靠前,忽然有一阵把两根辫子梳得紧紧并在脑后。忽然有一阵市面上兴起一种名日“小闹钟”的发型,就是将头发盖住耳朵由耳根处编起,两腮旁边各露出一点点辫梢,好似闹钟的两只尖脚。正当我们热衷于“小闹钟”这种恶俗的发型时,忽然有传闻说这是一种“流氓头”,因为社会E一些不三不四的女青年都梳着这种头在社会上作乱。我们害怕了,赶紧改掉“小闹钟”,把两只耳朵重新从头发的遮盖下显露出来。
成人之后,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社会对头发的限制消失了,从城市到乡村,中国女人曾经兴起一股烫发热潮。在那时,烫成什么样似乎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头发需要被烫。呆板了许多年的中国女人的头发是有被烫一烫的权利的。我也曾有过短暂的烫发史,只在这时,我才正式走进理发馆。从前,我和我的同学几乎都没有进理发馆的经验,我们的头发只需家里大人动动剪子即可。我走进理发馆烫发,怀着茫然的热望。老实说我对理发馆印象不好,那时的理发馆都是国营的,一个城市就那么几家,没有竞争对手,理发师对顾客的态度是:爱来不来。即使这样,理发馆也总是人头攒动。我坐在门口排队,听着嘈杂的人声,剪刀忙乱的咔嚓声,还有掺着头发油泥味儿的热烘烘的水汽,还有烫发剂那么一股子能熏出眼泪的呛人的氨水味儿……这人声,这气味,屠宰场似的,使我内心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愧感。好不容易轮到我,我坐上理发椅,面对大镜子,望着镜子里边理发师漠然的日艮神,告诉她我要烫荷叶头。我须看着镜子里的我和镜子里的理发师讲话,这也让我不安。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一面镜子里总叫人有些难为情,特别当她(或他)如此近切地抓挠着你的头发,又如此冷漠地盯着他们手下你的这颗脑袋。现在想来那真是一种呆板而又无趣的发型,可是理发师并不帮你参谋或者给你建议。我顶着一头孤独的“荷叶”回家,只觉得自己又老又俗。
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不再烫发,一把头发用橡皮筋在脑后拢住,扎成一揸长的刷子。我的同事介绍给我一位陈姓理发师,说他人好技术也好,虽然是做“男活儿”出身,但“女活儿”你提要求他也能剪。我找到了陈师傅所在的理发馆,陈师傅热情地接待了我。他五十岁左右,老三届吧,人很敦厚,经常有本地领导同志慕名前来,他理那种程式化了的干部头最拿手。但他的确很聪慧,我提的要求,诸如脑后这把刷子的位置啦,刷子梢不要呈香蕉形而要齐齐的好比刷子一样啦,这看似简单的要求并不是每个理发师都能达到,可是陈师傅就行。他开动脑筋,过硬的基本功加经验,他成功了。
我的发型好像就这么固定了下来,亲人、朋友、同事都觉得这样子不错,显得五官突出,也有那么点成熟的干练劲儿。谈不到时尚,也决不能说落伍,而且省事。以至于不知何时我变得必须得留这种发型了。曾有好心同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告诉我:“你若改变发型,必会让很多人不相信你。”这话分量可不轻,吓住了我,却也愈加诱我生出逆反心理,我跃跃欲试,气人似的,非要改变一下发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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