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与从容/大家经典》:
风格伦敦
有许多外国城市的名称我们早在幼年时期业已知晓,如巴黎、罗马、纽约、柏林、马德里、雅典,当然还有华沙和莫斯科……排在一起,而且常常成为它们的排头的是伦敦。它们是另一个神秘的无法接触的世界,对于我来说,存在于地理、世界史,也许还有英语教科书和狄更斯、巴尔扎克、契诃夫……的小说里,存在于林琴南的古雅的译文里,然后这些教科书与新老译本以及它们引起的想象和面对巨大世界的敬意变为贮存于记忆深处的信息,已经贮存与魅惑了许多个十年。
一九八〇年我第一次来到纽约。我走在曼哈顿洛克菲勒广场的摩天大楼间深邃的街道上,像是游走在峻岭间的黝黯多风的深谷,也许是行走在美利坚的皱纹沟壑中。我的腿发飘,我的眼好像老是调不准焦距,我的耳边似乎一直嗡嗡地鸣响,我嗅到的是可疑的“生人”气。我看着各种肤色各种发色的行人,竟然怀疑起了自己:这是我吗?我是王蒙吗?我来到了纽约?纽约是美国的?美国是一个真实的国家吗?纽约是一个真实的城市?这一切果真发生在地球上吗?两面的高楼是真实的建筑——经得住人居住和使用,不是图片和积木?来往的人与车是真实的人与车——即与你我以及你我乘坐过的车一样的人与车吗?我没有把握,我缺少例如在北京或者在乌鲁木齐的那种坚实感。在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城市和乡村,连每一阵风、每一片纸、每一缕炊烟和每一声细微的耳语,都是抓得着、碰得痛、压得沉、硌得硬,都是有棱角、有重量、有来路和去向、有温度,也有时候会尥一尥蹶子的实在物质。
而纽约,那是一种冒险,是一首狂想曲,是一次迷了路的游戏,是一幅现代派的颠覆性的画图,是对我所知道的正常的灵魂与身体、正常的日子与年岁、正常的大地与房屋的诱惑、挑战、冲撞直至毁灭。
一九八六年我第一次抵达巴黎。我已经积累了一点在国外旅行的经验了。面对大名鼎鼎的巴黎我已经变得沉静。我觉得巴黎比我想象的要亲切和淡雅得多。戴高乐机场的晨曦中与飞机赛跑的是只只灰黄色的野兔;凯旋门并不高大;罗浮宫人头簇拥而又屏息静神;巴黎圣母院和凡尔赛宫空空荡荡,它们的身上永远披着一抹夕阳;香榭丽舍大街夜晚不准使用彩色灯泡,不施脂粉,永着素装;而在塞纳河上泛舟夜游,我看到的巴黎市容更像是一幅中式的水墨画,是一幢幢的黝黑的阴影。与放肆的纽约相比,巴黎是多么地既含蓄又潇洒,既悠远又舒适哪。也许,原谅我,巴黎,你是不是有点扭捏直至做作,有点盛名之下的羞怯和矜持呢?
罗马对于我来说似乎开着更大的门,更加容易接近和进入。咋咋呼呼的各种古迹都明明白白地供人们游览凭吊。巨大的雕塑与油画充溢着健康的生命、欲望与真实。包括汉白玉雕刻的安琪儿,让人想到的是欢蹦乱跳的儿童——他们长着多么可爱的小脸与屁股蛋子——而不是远离尘世的不胜其寒的高天。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真谛是走向人间幸福世俗快乐的此岸而当然不是相反。浓香的咖啡点缀街角,顾客来了,小贩临时给你把咖啡豆磨碎,冲成——不应该说是一杯,而只能说是一盅咖啡,你仰脖干杯,如饮甘醇,立马离去却又回味不已。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美的美丑的丑的人们各行其是,谁也不用为自己与别人有所不同而不安。除了它的国际机场的名称“达·芬奇”令人肃然起敬以外,整个罗马都是平坦的与随和的。它当然是欧洲的城市,但它不给你太多的陌生乃至压迫感。罗马那边似乎有着你的户口。
还有令人伫立不已的雅典神庙遗迹的西风残照;还有无法解释其魔法的开罗城郊的金字塔与狮身人面兽;还有马德里的塞万提斯广场——堂吉诃德与桑丘的头上臂上都落满了灰色的小鸽子;还有依山面海的阔大恢宏的佛朗哥墓;当然,还有歌曲《列宁山》里唱过的“我的莫斯科”,红场、克里姆林宫和列宁墓,罗蒙诺索夫莫斯科大学,我唱过多少歌儿赞美无缘谋面的伟大的与美丽的你,而一九八四年我见到你的时候是怎样地为了你的老大夯粗的奔突而忧伤……
感谢邓小平的时代,我有幸走过了看过了那么辽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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