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城市》:
一个人不会在很年轻时期待与一座城市建立稳定关系,用一座有物质意义的房屋空间把自己盛在其中。然后不断增加各种以为有用的物质,再使这空间渐渐减小,使生命中过掉的时间大抵转化为各种物质存在。
北纬33。,东经118。~119。。城市格局空间与理念中的扩展,使我愿意精确寻求它在茫茫地球上的位置,然后才是居于其中的人,然后才是人的生活。
至于它在时间中曾经的经历,我已经不特别有兴趣。我赶上了一代人都愿意探讨未来的时刻。有很多年,我一直住在一个校园的隔壁。这是一个城市的东南方位。我每天若骑单车从这出发去“单位”——啊,这一个词,也是新词,很不容易在过去的某本典籍中找到。
“单位”是一个奇怪的词,有将一定数量物质集合为一的意思。是某些理性学科的标准。可我们这两三代人,将这个词定义为我们上班做工的地方。它是提供我们度过生命中家庭而外的时光的一个场地——至于菜场、商场之类,其他各种“场”,于我个人意义相同,差别只在于我逗留的时间各不相同。
我几乎每天穿过半个城从家罩去单位。这座被我天天穿过一半的城,位于中国版图南北地理分界线上。是一座内敛而少噪音的小城。我之所有用“内敛”,是为二十年来,它还未被铺天盖地的商业化所浸染。
因为住久,我和这座城市,慢慢生出感情。除了寻常喜憎而外,所有用于描绘夫妇、情侣、父女、兄妹、仇敌之间可发生的情绪的词,也可用于我们。爱与嫌弃,分不清的瓜葛,扎下就拔除艰难的根,渐渐坚硬的肉身与日益求美、求全的精神,使肉体的内部枝蔓横生。
我一向不觉得人与生活之间关系复杂。以为人生程序相同,那各人具体实践之部分区别也就不大:出生,成长,然后自己也生儿育女,经一份伤老病痛与亲人之离合。这份天命,其实与世间万物的存在状况无别。谁都有份,没有谁可以不要,可以逃脱,可以躲避。
如果某天一个人对我说,他感受到冥冥之中被某些力量牵引,我的回答一般是这样:喔,那只是不放心我们的人,在先行离去无法再陪伴我们之后,对我们的祝福和陪伴——将他们没来得及用完的力和对生活的热心默默转给了我们。在内心,我也确信逝者对生者的牵挂虽无法预想,但从来存在。死亡是人生的避难所之一。它帮助我们安置亲人的各种苦痛,然后,他们也等我们去会合。
先走的人会先走多久?五十年?或者六十年吧,这不是太久和太难耐的时光。死亡也不会有耐心等一个人很久,一百年就已是太长时光。它是热衷招集和安顿各路客旅的主人,它是世间所有“生”者将共赴的归宿。
被文字呈现出来的生活,也许会验证文字存在的意义。我们已进入一个喜欢线条、图画与电子数字甚于文字的时代。不再衷情文字传统里的故事情结,在文字表述中呈现人际、各种纠葛、人性异端。也不再执着于在没有经历的生活里,补偿自己在进化中隐藏起、又无法割除的偷窥他人行思的欲望,自己用“色心”猜度或途听来的各种事迹——有一天,在纸上活生生看到——会让人多么心安理得啊。
生活中遇到的常相就是,人类中的大部分,至今不太会选择向这个世界或某个人打开全部心灵,并与之取得或建立联系。这也许被看作是人类某些个体终于因成长而坚硬,于人世种种有了抵抗和防范。
而我,或可因为一段文字,抵消我在各种秩序中的不适与不良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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