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活书系·云梦出草记》:
新年第一天,大雪初晴,北风不停。宝伟家门口,雪堆了一尺半。明清家屋瓦上也是。云英婶搽完蛤蜊油,去开鸡埘。十几只麻黄鸡呆头涨脑,不敢往雪地钻。起得更早的阳雀,黑背白腹,在雪粉覆盖的楝树上打滑,慌慌张张找得力处落手爪,站定,撅尾巴叫虎年的第一个哇呀。天空一片幽蓝,东边小学校之上的朝霞,被冻成了紫屁股。先是汉生老爹,接下来申如,宝伟也被他妈扯起来,祖孙三代人,穿新衣服,戴棉帽子,洗漱后第一件事,就是拿铁锹,将门前的积雪运到猪屋前面,垒成雪墙。刚下锹的时候,自然是冷得发抖,手脸都是木的,风像针一样往身体里钻,等到昨晚被鞭炮屑覆盖的冰冻地面显露出来,雪墙垒得跟宝伟差不多高,三个人才稍微有点汗。汉生老爹想的是去年养的好乖猪过不成年,糖坊剩的糟都没吃完,可怜。宝伟心里想,等我拜完年回来,就在这雪墙前面,堆个雪人,照着门神上秦叔宝的样子,送一把扫帚给他作锏。人变暖和,再去看天上,被冻住的紫霞也好像墨砚被磨开似的,渲染出滟滟的红光,映在宝伟家门前。新换上的春联是大红的,新贴上去的门神也是大红的,贴在门墙、窗下、猪栏的“出方见喜”“太公在此”“六畜兴旺”的说帖被回风吹得倒卷,也是大红的,猪肝色,像给琉璃世界搽胭脂打红记。
铲完雪,汉生老爹带着宝伟,提桶井水,去喂在村南牛棚里嚼稻草的牛。虽然是各扫门前雪,但是村里的人,也顺便将村巷一截截腊肠一般清理出来,串到一起,成为小小的迷宫。就像一个平常人涂粉墨上戏台唱大戏,大雪让村庄变得容光焕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谁。雪光将黑暗的牛棚映得发亮,稻草的酵味与牛屎的臭味混杂,二十几头牛站立在各自的围栏,看上去,像用定身法困在池塘中的草鱼。宝伟家的牛滋滋地喝着桶里温凉的井水,牛角上,还挑着昨天晚上汉生老爹来赏的纸钱。它知道这是新的一年吗?它知道它也长大了一岁吗?汉生老爹得意地讲:“你个畜生,我好心,你当驴肝肺,现在塘里盖盖子结凌冰,你一张嘴,拱得下去?就是我给你砸个窟窿,让你喝i水冷得像生铁,还不要烫坏你的胃?现时过虎年,你投胎做牛,要老实一点!”牛的胃那么娇嫩?为么事牛怕过虎年呢?饮完了牛,祖孙俩提着杉木桶往家里走。这时候,朝阳已经一块一块红靛般印到各家各户的门庭,拜年的人出门,见人就作揖:“恭喜!恭喜!汉生老爹,一年扎实一年!”嘴巴里哈出来团团热气。回到家,云英婶已将麻糖、花生、葵花籽、蚕豆、米糕、糖块、柿饼等小山一般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将一整条“红梅”烟拆开,烟卷都堆到油亮亮的葫芦瓢里。拜年的人进了门,申如给男人们敬烟,云英给小孩抓吃货——每一个小孩,口袋都被塞得咧开嘴,直冲云英摆手:“我不要,我不要!”看到宝伟回来,云英婶就催申如带宝伟到乡湾间拜年去:“邦胜、艾清、保明他们都来过了,你们一老一少,还坤在家里!今年不比往年,要赶早,湾上拜完了,你们还要到五胡家去!”
今年确实不比往年,往年初一,早上拜完年,大伙儿就各自兵对兵,将对将,公对公,婆对婆,搭成班子打麻将,抹“扯胡”,玩扑克,有的人还喜欢推牌九,做庄家,摇盅压宝,一直闹腾到深夜转钟。今年要去五胡家拜年,五胡家在哪里?五胡去年到罗陂村做人家上门女婿,罗陂村在哪里?往东走,过了金神庙,还要上下十几里坡。可就是到了天边,他也是未出五服的叔伯兄弟,按规矩,这年得去拜,哪怕雪如被盖住路,风如刀挂在前。完成了家门口拜年任务的男人们,戴着帆布手套,推着自行车,聚在垮中间的雪巷里,小一点的孩子,由父亲带着,大一点的,像宝伟、邦胜、艾清,则骑自己的车,差不多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子。小主人们将一心一意想跟着出门的狗,“黑”啊,“黄”啊,一脚踢到一边去。鸡飞狗跳。人数清点齐全,大家戴着毛线手套,将铃铛揿得一阵乱响,每人车龙头上挂一条红糖或麻糖,五胡的嫡亲哥哥二胡打头,车队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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