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雷村:一个人的拆弹部队
杨祎铭
一
王开学选择凌晨出门,这时妻子还未睡醒,他免去了对她的一番交代。眼下在做的事情,谁也不能告诉。
路程接近40分钟,到达终点时,天已微微亮起,一座座山从黑暗中显出形状。他爬至山腰,开始一天的工作。
1970年,他出生在云南省边境的这座村落——八里河。村子倚在山脚,山那头就是越南。1979年,这片土地在一夜之间沦为战场,眼下战争结束快40年,它却没能从战场回归一个平常村落。没人能说清楚当初部队在村子地底下埋下了多少枚地雷,如今又剩下多少。它们潜伏着,在某一个瞬间炸响,吞掉一个人,或是一条腿。
在大雨的冲刷下,有些地雷从地下冒了出来。王开学捡上一两枚,小心翼翼地捧到山间的空地上。他像块岩石一样蹲坐在地,死死盯住一枚地雷。不出声,也不动手,整整一年,他就这样和地雷无言地较量着。他计划好了,这一年用来钻研,一年之后,他要将这些地雷一个接一个地拆卸销毁,然后,他要在这片地雷地里,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他把地雷看作武侠片当中的暗器机关:内部结构环环相扣,一触即发。他相信只要清楚地雷的运作,并设法阻止其中一环,它就是一块笨重的铁。
这是1990年的一天,必须要动手了。“如果不将这地雷大卸八块。那就算不上是知根知底。”他挑了一个小尺寸地雷下手,可还是害怕,手抖得厉害。往日沉默较劲时的气势不复存在,他意识到,就算对手“像街上卖的贝壳,还是最小的那种”,这也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
他给自己打气,说死在这里没关系。这块地里,“有俄罗斯产的地雷,有美国产的地雷,还有越南产的‘棺材地雷’‘橡皮球地雷’”。死在这里,他输得并不难看。后来他试图逼迫自己,在心里念道:“这一次不去碰,那以后一辈子都别想再去碰。”太阳偏西,他在那山头抽掉5根烟后,闭着眼睛把手伸了出去。
“你慢慢转动里面的爆炸装置,你必须要拆开,你取出那个雷管,你不要压到正面,你压力一够,它弹簧一跳动,就爆了。”就这样,王开学拆开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颗地雷。他记得,拆雷过程中有一只恼人的鸟,叫声很大,把他吓得惊起。
二
王开学的父亲,是村子里第一个踩到地雷的人,那时是1981年。
那天他正在上课,一个长辈冲进教室,抱住他的头哭起来。哭泣中,她断断续续地说:“你的父亲被地雷炸了。”
父亲的尸体被民兵队拉到离家几十米远的空地上,四周站满背着真枪实弹的士兵。从学校回来后,他急切地挤进去看。父亲的两条腿不见了,身体剩下80公分,胸口开裂,内脏裸露在外,泥土和蚂蚁纷纷往里涌。后来父亲下葬,他去山上企图找回那两条腿,只看见“肉末像葵花籽儿一样沾在树叶上”。
不久后母亲改嫁。作为家中老大,11岁的王开学辍学回家,弟弟妹妹尚小,他得操持一切。家里的田地被叔叔抢走多半,而剩下的地,几个孩子不懂耕种,基本闲置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靠要饭养活自己和弟弟妹妹。
相似的事情太多了。1985年,他和堂叔王和光在地里砍树做栅栏,想拦住吃苞谷的牛。那天天气晴好,王和光到今天也想不明白,他上战场4年,扛枪背弹,“炮弹怎么炸都没受伤,怎么平安回来后才7天就没了脚”。那是一枚绊雷,他当兵时学过,一眼就认得。
爆炸声一响起,王开学立马跑开,以为是潜入境内的特务抓俘虏,心里害怕。王和光的脚后跟被炸飞,整个脚板弯曲变形,他先是跳着走,后又跪着走,硬是走了有100米远。他朝前喊话:“不是特务,是地雷,我踩着地雷了。”王开学听见后折回来,背起王和光往驻扎部队的卫生院走,血顺着他身上往下淌,以致没有发觉炮弹碎片在他大腿上开了个口子,也在流血。
在卫生院,刚刚在河里洗澡的医生,穿着条短裤给王和光做了手术。一个士兵当场抽了两大瓶血,救了王和光的命。简陋的手术间外,王开学透过窗帘缝看见,王和光的腿皮“像卷裤腿”般被卷起,一个人拿着钢钳扯动骨头,随后用刀子锯断,立马扔到一边的桶子里。他想吐,但忍住了。
……
展开
——著名作家 阎连科
惊艳,没想到非虚构文学能写到这样的深度。希望“真实故事计划”能将非虚构文学大赛继续举办下去,挖掘更多有现实气息、打动人心的作品。
——著名作家 方方
传统文学中的“故事”是假事,非虚构的“故事”是真事。本书中“飞越疯人院”的“病人”、一个与遍布的地雷抗争的边民、爱情失败的盲人伴侣、以智慧和心力教授哲学课的“持灯者”,以及4S店里的汽修工人,他们不再是传统文学中的现实典型或想象材料,而是这些故事的主人,连带着他们生活的场域、日常的习惯、人性的沟回、语言的风俗,既可靠又令人回味无穷。
——非虚构文学作家 袁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