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欲雪》:
杀猪菜
己丑仲秋,余赴湖湘求学,泛梗飘蓬,辗转南北,马迹车轮,仆仆风尘。自哈尔滨至长沙,过了绥中即是山海关.同行老人指窗外自语“入关了”,语调颤抖沙哑,极尽悲凉。
老一辈东北人提到南方还习惯称之为“关里”,幼时有邻家伙伴随父母回山东省亲,临行道别问起,只道是“回关里家”,至于“关里家”究竟在哪,几岁的小孩子却是着实说不清的。
“关里家”,顾名思义,家是在那个叫作“关里”的地方,出了关也就成了他乡之客,成了浪子孤儿。“关”就是山海关,旧时汉人出关,除少数公干外,大多是犯了流刑,尚阳堡、宁古塔也就成了流放者的土地,或孑然一身,或拖儿带女,按律多以十年为期。吴兆骞之子吴板臣《宁古塔纪略》云:“关门向东大路有一岭,出关者称为凄惶岭,入关者称为欢喜岭,岭下有孟姜女庙。”同样是山海关一座小山丘,因为人关和出关就有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字,至今到此犹觉恻然。
“入关者称为欢喜岭”,可于我却恰恰相反,离乡八载,每逢琐事繁多,心烦意乱时,便总不免想家,正如当年流民怀念中原大地,江南故土,我怀念东北,怀念春风中南来的燕子,怀念冬季煦日下的冰雪,怀念母亲锅中炖熟了的酸菜。
酸菜是东北独有的美味,华北地区不少地方虽也有渍秋菜的习惯,但腌好的酸菜与东北比起来,却还是差上那么一大截儿。渍酸菜是在深秋,白菜价钱便宜地喜人,老人们买上几十颗,开水烫过,冷水冲凉,挤去水分,用家中老缸,一层盐一层白菜层层码齐,末了上面还要放一块石头将菜死死的压住,有些人家还会铺上一层塑布,以防落了灰。经过一个多月的发酵,东北也到了飘雪的季节,回到家中,捞一颗酸菜,切丝洗净,赶上市场有新杀的猪肉,切两斤五花肉,灌一条血肠,抓上两把粉丝,在大锅里乱炖,若能吃辣,还可用干辣椒炸一碗红通通的辣椒油佐食,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热火朝天,就着一碗正儿八经的关东高梁酒,半锅香气腾腾的杀猪菜,三五人开怀畅饮,吃得是兄弟情谊,是江湖气义,其乐融融;两口子相坐对饮,吃得是相濡以沫,是白头相守,岁月静美;一个人自酌自饮,吃得是俱怀逸兴,是感念旧事,思想故人。酒是辣的,喝在口中,在喉咙里,烫成一条线。酸菜解酲,一口热气腾腾、又酸又香的酸菜汤下肚,顿觉浑身三万六干个毛孔,无不散发出暧洋洋的气息。
在旧时候,酸菜是穷人的食物,《红楼梦》第十九回的脂批中提到后来贾府没落,宝玉如乞丐般“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酸齑”便是酸菜。时至而今,酸菜早已脱了“贱籍”,成为东北一道最具代表的美食。记得入关时,旁边有人同我讲:“爷们儿,这也叫柳条边,当年关内人到了这儿就算到了边关。”柳条边,依依不舍的温情诗意中却饱含着悲壮,“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到了关里,见不到燕子,更没有冰雪,只能偶尔到东北餐馆里,叫一份杀猪菜,浓浓的酸菜香里有故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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