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茱萸的孩子
“每个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话,但是至少该像是童年。”a
余光中的童年,虽然不像童话那样充满神奇幻想的色彩,但也有过美好的记忆。后来他把阅读和回顾童年生活当作一种乐趣时,发现童年是舅舅手上的风筝,小狗和蟋蟀,用石片漂水花,还有垂柳依依的江南,表妹很多的江南。他曾在一首题为《春天,遂想起》的诗中,这样歌咏江南: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
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
(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过柳堤
……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我,在海峡那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
江南啊,钟声里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由于童年大半在柳绿花红、莺声燕语的江南水乡度过,因而余光中自称是“半个江南人”。
余光中其实并不是江南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闽南人。在他六岁那年,父母曾带他回老家:群山环抱里的永春县桃城镇洋上村。余氏祖籍福建永春,由于父亲余超英在国民政府海外部做侨务工作,余光中便出生在南京,那是1928年重阳节,“这是个诗和酒的日子,菊花的日子,茱萸的日子”。重九节那天,江苏武进人孙秀君挺着大肚子随家人一起登高,第二天便生下了余光中。
余光中对陶令赏菊、孟嘉落帽的重阳节情有独钟。他怎么也不会忘记“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这些佳句,同样不会忘记与重阳节有关的动人传说。南朝梁人吴均在志怪小说《续齐谐记》中写道:“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之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登高饮酒,妇人戴茱萸囊,盖始于此。”
台湾出版的傅孟丽所著的《余光中传》,正标题用的就是“茱萸的孩子”。余光中在七十寿辰时,解释重阳节对他的意义,提到“重九之为清秋佳节,含有辟邪避难的象征。然则茱萸佩囊,菊酒登高,也无非象征的意思。诗能浩然,自可辟邪,能超然,自可避难。茱萸的孩子说,这便是我的菊酒登高”。
茱萸的隐喻,笼罩着余光中一生。他说:“每年到了重九,都不由我不想起这美丽而哀愁的传说,更不敢忘记,母难日正是我的民族灵魂深处惴惴不安的逃难日。”把母难日与民族的苦难联系起来,这正是余光中的过人之处。在三十四岁生日那一天,他写下这样的诗句:
不饮菊花,不佩茱萸,母亲
你不曾给我兄弟
分我的哀恸和记忆,母亲
不必登高,中年的我,即使能作
赤子的第一声啼
你在更高处可能谛听?
永不忘记,这是你流血的日子
你在血管中呼我
你输血,你给我血型
你置我于此。灾厄正开始
未来的大劫
非鸡犬能代替,我非桓景
孙秀君经常带小光中返回常州漕桥,去看亲戚朋友。舅舅家人丁兴旺,近房再加远房的表兄弟姐妹凑在一起,竟有三四十人之众。他们均对远来的客人分外尊敬。那些表姐妹们更喜欢浓眉大眼留着平头的小光中。当她们得知小光中有绘画的天分时,都请求这个表兄弟为她们画马,到春节来临时则请他画门神之类。
余光中小时候并不是一位安分守己的乖男孩。据他的一位表姐回忆:有一次,余光中和几位表兄弟模仿武侠小说中的故事情节玩游戏,在没有道具的情况下,调皮的余光中竟把孙秀君的一件皮大衣的狐皮做的领子剪下来捆在头上,看起来像神气活现的山大王。玩伴们哈哈大笑,母亲看到自己的衣服被破坏,气愤得要打自己心爱的儿子,表姐们连忙出来保护,把小光中藏在房间里面,等他母亲气消时,才让其恢复“自由”。
在又温柔又漂亮的众多表姐妹面前,小光中显得一枝独秀。余家和孙家的长辈均希望余光中长大后能找个表妹同结秦晋之好。后来,余光中的配偶果然是一位表妹,只不过不是当年的那一群中的一员罢了。
余光中曾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余光亚,在*好的青春年华病故。后来,孙秀君再没有生育。由于余家人丁不旺,小光中没有兄弟姐妹做伴,故儿时的生活比较沉闷。好在舅父家人多热闹,且有一定的文化品位,便弥补了这一不足。
在太阳旗的阴影下
就在余光中三岁的时候,即1931年,日本军国主义者制造了“九一八”事变,发动了侵华战争,占领了东北。1937年12月13日,举着太阳旗的日军占领南京,此后大开杀戒,实行抢光、烧光、杀光的“三光”政策,受难者达三十多万人,酿成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事件。幸好余超英已随中央政府撤至江城武汉。在这之前,孙秀君念念不忘风景秀丽的常州,带着余光中到那里小住,才躲过了这一劫。
大概是吹了过多的腥风血雨的缘故,余光中这时得了重感冒,说几句话就伴随着一阵阵的咳嗽声。后来常州也不安全,孙秀君只好把九岁的小光中装在箩筐里挑着,开始了逃亡生活。正当孙家一行人在江苏、安徽一带东躲西藏时,突然在高淳县与日军狭路相逢,孙家无奈之下只好躲进佛寺内。冤家路窄,日军后来也在此安营扎寨,孙秀君只好抱着小光中连忙钻进佛像的香案下藏起来。虽然躲在暗处,但眼睛总不能老闭着,只要一抬头便可看到鬼影拂拂,穿着大皮靴的日本兵在眼前晃来晃去,喊声骂声还有马蹄声吵得人无法安睡。孙秀君蒙眬中只见日本兵直奔香案而来,以为是抓他们来了,却发现是虚惊一场:日本兵在向佛爷行礼。可这些慈善动作丝毫掩盖不了他们屠杀生灵的罪行。
在这样恐怖的气氛中过日子,时间过得很慢,真是苦海难熬。余光中有一位表姐妹,由于白天受惊吓,到晚上便做噩梦,梦中还喊着救命。这下可把守夜的日军惊动了,但他们只是例行公事看了一下,没有深究,有惊无险。
后来日军接到上级命令西进,便离开了古刹。余光中回忆起那个恐怖的夜晚,至今仍历历在目。从噩梦中醒过来的孙秀君,带着儿子到太湖附近藏了好几个月,*后乘麦船去苏州,再由苏州经过曲折的道路抵达上海。这时,初尝亡国奴滋味的余光中,在其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短短几天的逃难,他看到了诗情画意的江南被蹂躏,放眼所见满地是难民和旷野中的死尸,这更加速了他的早熟。他在一篇散文中记下了当年仓皇逃难的经历:
在太阳旗的阴影下咳嗽的孩子,咳嗽,而且营养不良。南京大屠城的日子,樱花武士的军刀,把诗的江南词的江南砍成血腥的屠场。记忆里,他的幼年很少玩具。只记得,随母亲逃亡,在高淳,被日军的先遣部队追上。佛寺大殿的香案下,母子相倚无寐,枪声和哭声中,挨过*长的一夜和一个上午,直到殿前,太阳徽的骑兵队从古刹中挥旗前进。到现在他仍清晰记得,火光中,凹凸分明,阴影森森,庄严中透出狞怒的佛像。火光抖动,每次都牵动眉间和鼻沟的黑影,于是他的下颚向母亲臂间陷得更深。其后几个月,一直和占领军捉迷藏,回溯来时的路,向上海,记不清走过多少阡陌,越过多少公路,只记得太湖里沉过船,在苏州发高烧,劫后和桥的街上,踩满地的瓦砾,尸体,和死寂得狗都不叫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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