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变与征召
1276年,忽必烈的蒙古铁骑长驱直入,攻占了南宋都城临安,俘虏了5岁的宋恭宗赵?,第二天在临安城举行受降仪式,皇帝退位。但恭宗的哥哥赵昰和弟弟赵昺被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等大臣保护着逃出了临安城。赵昰在福州被拥立上位,是为宋端宗。蒙古军因此继续追击,终于迫使端宗的小朝廷乘船南逃,在海上行朝。1278年春天,小朝廷抵达雷州(今广东雷州),不久后9岁的宋端宗病逝,年仅6岁的赵昺即位,史称宋幼主。此后,小朝廷又一路南逃至崖山,边逃边与蒙古军周旋,文天祥兵败被俘,张世杰战船沉没,蒙古军再次发动攻击,宋军全线崩溃。1279年,走投无路的陆秀夫背着幼主,携带皇族800多人跳海自尽,多位大臣及约10万军民也随之跳海殉国。海上尸首如麻,十分凄惨。被俘在蒙古军营的文天祥目睹惨状后,曾作诗抒发心中悲切:“羯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至此,国祚300多年的宋王朝彻底覆灭。对忠于宋王朝的百姓来讲,这是没齿难忘的。
实际上,这一结局早在1232年南宋联蒙抗金时就已注定,金国的覆灭使宋、金、蒙之间具有一定稳固性的三角关系不复存在。当时只有27岁的宋理宗正血气方刚,他的心思也能够理解:金国灭亡后,宋理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金哀宗的尸骨拜祭宋徽宗和宋钦宗,以雪靖康之耻。而从此开始,宋蒙间的战争烈火便一点一点蚕食宋朝的土地和国民,除1238年至1258年的20年间以及1259年至1267年的8年间,因蒙古军战略转变以及继承人问题暂停作战外,至1279年宋朝亡国,仅史料记载的有名战役就多达25次。可想而知,南宋末年的官兵与臣民遭受了怎样的血雨腥风。由此大约也能理解,马远、夏圭为何建立了沉浸于一己安逸的孤寂萧索画境,而年轻的马麟又为什么尝试刺破父辈精心建造的精神围墙。马麟之后,南宋也极少有记载的传世画家。本来偏安一隅的积弱之国,一旦惹上战争的毒火,一切都将随之崩溃,其中自然包括绘画。
忽必烈灭宋后,元朝统一中国,虽然战乱频发、动荡不安的混乱局势终止,但对众多汉人来说,面临的仍然是一个民生凋敝、赋役繁重、精神备受压抑的现实。忽必烈雄才大略,深知中原文化对他巩固统治的重要性,尝试任用名儒,并从儒家经典中学习治国之道、御国之术。不但他自己如此,还命令皇室子弟和王公贵族子弟学习汉文化,以此为元朝储备人才。但即便如此,忽必烈对汉族官僚还是有所提防,而更多蒙古族高层人物则对汉人十分鄙视,大肆排挤,使得以汉人为主的整个文人社会备受压抑,缺乏活力。忽必烈的文化战略后来大体被他的继承者沿用,尤其在元武宗和元仁宗时期,恢复科举制度,进一步礼遇文士;元文宗时建立奎章阁,汇集文人学士,收藏书籍、书画、珍玩,一时间这里成了文学艺术的殿堂。由于皇帝的喜爱与倡导,当时不仅出现了许多汉族文人书画家,甚至还涌现出了出生于西北边塞乃至中亚一带的少数民族书法家,可见其盛。
由于元代不设书画院,除少数一些专业画家直接服务于宫廷外,大多数的书画家是业余身份;他们或是在朝的士大夫,或是在野的文人墨客——元一代的书坛画坛正是由这些人撑起来的。之前的朝代,最多是专业画家和业余画家平分秋色,画院最发达的宋代画坛,重要画家大部分出自画院。但也正由于没有画院设定的艺术标准,元代书画家们的创作更为自由和个人化,表现文人生活、性情、情趣的作品大量出现,而反映社会或皇家趣味的作品则骤减。虽然由于元朝中期政变频发,国家政治始终未走上正轨,但在短短98年中,这种放任的土壤孕育了包括赵孟、钱选、高克恭、王渊、柯九思、盛懋、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陈琳、王冕、曹知白等人在内的诸多传世名家,不可谓不辉煌。艺术毕竟是十分个人化的领域,只要没有束缚和打压,即便少有或没有扶持和赞助,也能蓬勃发展。
1286年,忽必烈三次征召名列“吴兴八俊”之一的江南名士赵孟。出于各种考虑,年轻的赵孟应召北上,八俊中的多数人随之北上,八俊小集团自然瓦解。其中年纪较长的钱选没有接受征召,继续留在了吴兴。当时的钱选将近50岁,正如高居翰所说,(他)可能只是不喜欢离乡背井长途跋涉,去谋取一些不确定的酬报。但这样的选择,自然使他与后来名声盖过他的赵孟分道扬镳。时人以及后人认为他光明磊落、忠君爱国,而赵孟则遭人诟病——赵姓一族属于宋室宗亲,在宗族观念和道德观念一样深重的汉人眼中,自然是不该忘记宋朝亡国之恨的,更不该接受灭宋者的征召。
像钱选这样不应蒙古人征召的画家,被称为遗民画家。他们中有些人相对平和,比如钱选本人,只是做出对蒙元王朝不配合的姿态,有些人则十分激烈——但这种激烈主要表现在行为方式上,比如对蒙古人的讥讽,有不面北而坐等包含反元暗示的行为;表现在绘画作品上时,要是不将画作和画家联系起来看,很难看出有多少激烈的反元之意。这些画家中最著名的是郑思肖。他原名并非思肖,而是在宋亡之后改的名,因为“肖”是“趙”的一部分,以此提醒自己不忘故国;他号所南,也是类似的意思,因为南宋在中国南部;他还把自己的居所题为“本穴世家”,如将“本”字下面的“十”字移入“穴”字,便是“大宋世家”,这也是为了表示对宋朝的忠诚。但是现在看来,很有文字游戏的意思,很容易被视为雕虫小技——当然,我们或许很难理解宋朝对这位太学的优等生而言意味着什么。在画史上被人津津乐道的是郑思肖所画的《墨兰图》,总体对称的两株兰花开得潇洒优美,画面温文尔雅。此画的重点仍然在于其反元的暗示:兰花无根无土,代表土地沦丧于异族——但若不是画史上不厌其烦地强调,大概少有观者能从画面看出这层深意。然而,对宋亡的坚定痛惜在郑思肖那里是强烈而具体的,传说他临去世前还特意嘱咐朋友要在他的灵牌上写下“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实际上,他对宋王朝的忠孝恐怕鲜有人可以匹敌了。
但无论是留在江南的钱选一类的遗民画家,还是应召北上的赵孟一类的士大夫画家,他们虽然都已在宋朝的统治下生活了三四十年,书画作品的风貌却全然不似宋时的风貌——这也说明宋时画院的一家独大,画院之外的画家以及画风非但不受重视,在社会上似乎也没有形成多少影响力。当然,如果宋朝的统治再延续数十年,宋代画史上是否会出现钱选和赵孟的名字则未可知。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从我们如今可见的宋元之际的画迹来看,钱选、赵孟诸人似乎不曾在宋代生活过,几乎没有宋代绘画的典型迹象。进入元朝之后,绘画理念和风尚就明显地发生了有别于宋代的转变,甚至有一种观点的主旨就是革除南宋“残山剩水”的流弊(仅仅数十年前的南宋大师被毫不留情地抛入冷宫),而北宋画院那种颇显柔媚的精雕细琢的作品也在被改造的范围之内。他们从北宋末年苏轼、文同、米芾等人那里继承了简逸、古雅的审美观念,提倡“作画贵有古意”,强调画作的文学情调和笔墨的空灵韵味。元代画坛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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