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懂得,所以宽容:张爱玲传》:
考完试后,她回到了那个到处摊着小报,整个屋子弥漫着鸦片烟雾的老房子。家里正准备用餐,饭菜刚上桌。迎面就是孙用蕃,她问她怎么走了也不跟她说一声。张爱玲回了句:“跟父亲说了。”“哦,跟你父亲说了!你的眼里哪里还有我呢?!”“啪”的一个嘴巴子打了过来,猝不及防,张爱玲被掌嘴了。她本能地想要还手,多年来维护着的表面一团和气终于打破了,两个人积攒着的愤怒与厌恶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释放。
张爱玲的双手被老妈子拦了下来,孙用蕃却一路锐声叫着:“她打我!她打我!”上楼了,张志沂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冲下楼,抓住瘦弱的张爱玲一顿拳脚相加,怒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父亲将对黄逸梵的爱与不甘全部加诸他们共同的女儿身上,何况他的身边一直还有个煽风点火的孙用蕃,他们是忌妒和厌憎黄逸梵、张茂渊的人,这件事只不过是多年积下的怨气总爆发罢了。
张爱玲的头被他打得偏到一边又偏到另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一般。她在那样激烈的伤害中还想起了母亲黄逸梵的忠告:“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知夫莫若妻,那么多年的共同生活黄逸梵对张志沂是了解的,与此同时,她虽然一身洋装,屡次出洋,骨子里还是不得不接受旧中国的一些传统。晚辈对长辈只能如此,否则说出去一个“不孝”便要了人的命了。
因而,张爱玲像一只死狗般被张志沂又踢又打,直到老妈子们过来拉开,他才住手。打红了眼,那么多年的不满才得以发泄。
他这一打,将张爱玲对父亲的最后一点儿爱恋与同情打没了,从此后,只剩下漠然和憎恨。她在浴室里看着自己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伤痕,这些看得见的伤痕还可痊愈,心里那看不见的裂痕却再无愈合的可能了。
她当下就走到大门口,指望出去报警,哪知他们家看门的巡警告诉她门被锁上了,钥匙在张志沂的手里。梦境被彻底碾碎了,曾经梦想着踏着母亲的步伐去英国留学,看看外面的世界,只这一打将她打回了原型,原来她不是小时候跟弟弟玩耍时候手里使着宝剑的侠女,而是一个行动自由都没有的弱者。她的一切未来都不是由自己裁判,眼下父亲就能裁断她的命运与生活。
她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渺小。
“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一直照顾她的老妈子何干对她态度也是冷冷的——中国人相信“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她那样对待她的父母便是大逆不道。
唯一可以给她安慰的何干竟然也这样,她只感到一股冷冷的悲哀,尽管她知道何干也是为了她好——不得罪张志沂便是安好与孝敬,否则连带着她都要跟着受罪。老妈子是爱她的,但终究还是爱自己的。人性在这里显得无比强大,没有纯良也没有纯恶,正如张爱玲日后在《自己的文章》中所说的一样,她向来不喜欢斩钉截铁的人物,认为那样的人不过是个例外,实在太假,而生活的传奇往往是具有参差对照的凡夫俗子缔造的。
也许,她对于人性复杂的刻画之所以如此深刻,跟她生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从何干这里看到了人的自私,她对张爱玲的爱也是其次的,首先要确保的还是老爷张志沂的喜怒。她看透了一切,但还是从苍凉里生出了无尽的悲悯。
这个她曾经出生在这里的老房子,如今成了她的活牢房。在这所老房子里,李菊藕静静地谢世,黄逸梵喜忧参半地嫁进来,张爱玲呱呱坠地,这四壁上都是写满回忆的篇章,然而,他却亲手将女儿送进了这片不得自由的居所。
他甚至扬言要打死她,张爱玲心里渐渐地怕了起来,因为她知道父亲的确有手枪。在这暗无天日的房子里,她什么都不能做,只是干等,等一个机会,逃出升天。曾几何时,这个堆满了小报烟雾缭绕的家,也给过她温馨的回忆。那些与父亲坐在一起笑着谈些亲友们的八卦时光,一去不返了。
他们像墙壁上积年的影子般消逝了。
现在留下的只是恐惧、无聊、憎恨。每天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寻找一切可以逃脱的机会,但总是循环着等待与失望。
机会曾经有过一次,却在她的犹豫中溜走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