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口述语境范例二:生计的挑战
石阡县非遗传承人口述史的田野工作和访谈是根据省非遗产中心的行程安排确定的。一者,省非遗中心的专家中有熟悉这个区域的,负责人曾在那里出生、生活,并在文化遗产和旅游产业领域工作数年,对当地的情况非常了解。因此,选择省非遗中心熟悉情况的专家作为此次出行安排者、调查的约谈者,无疑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这极大节约访谈的时间成本和沟通成本,工作小组轻松而行,留足时间思考访谈提纲、阅读访谈主题资料,做好访谈的基本准备。二者,口述史小组在规划此项目的初期,曾有一个计划,希望小组的工作成员都能够安排时间,一起到石阡做一次田野工作,希望在这次共同参与的田野工作中,交流彼此的工作方法和工作框架,共同探讨大家如何来做好口述史工作等等。
可惜,一个存在于农耕文明时代和村落记忆时光中的非遗形态,对大多数人是没有吸引力的,因为不了解,没有认同的基础,或者了解过但个人的认知无法充分看到传统的价值,人们无法说服自己去到那些几乎已经被城市遗忘的空间,去体会当下的情境。因为,那里没有繁华和热闹,只有无边的寂静。只有愿意在村落的寂静中消磨时光的人,才愿意为它付出自己宝贵的时间去驻足和思考。我们深深地感到,此刻那些非遗形态在那里快速地变迁、急剧地改变,无法停顿,但同时它们也在那里等待,等待被认同,等待乡村重新变得热闹,等待和外面世界的互动。我们忙碌地在都市里奔走,大多数时候,竟然无法安排一次预期的乡村出行。
只要你把它看成是一次猎奇的非必要选择,你可以不去,也可以去,充满不定数,你永远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所以,我们把每一次的田野工作都看成一次即兴的安排,这种即兴的选择让我们安心地接受预期被打破,承诺被遗忘,想着自己去或不去都无妨的。这就是时间的机缘,能有则好,没有也罢。但这样的田野工作是多么宝贵的一次工作经历,你必须全身心投入,去寻找那些村落文化的秘密,那些人们还没有讲述完的故事,他们每一个人在浓浓乡音中讲述的人生历史,他们的无奈,他们的欢喜。时光不再来,今天也许就是最后的缘分。每一次田野工作都是一次特别的出行,我们也许不会再来,这样即兴的田野工作,也是唯一的口述记录,真的需要以非常珍惜的心完全投入其中。
为什么说这是唯一的?从我们的社会角色来看,我们是一群爱好者、兴趣者,我们的兴趣能维持多久?是否还有机会带着爱好回来?这是充满不定数的。因此,这可能是唯一的时机。再者,这些村落里的传承人,他们的记忆在随着时间淡化,所掌握的技艺在遗失,年轻人多不再从事这样的技艺,传统文化的能量在一天天弱化。老人们看着他们的子女离开村庄出去打工,虽然想让他们回到寨子里传承技艺,但这样根本无法养活一家人,在生计面前,他们只能选择一次次出行,只有过年回家期间学习一下技艺。
饶世光口述史访谈小组由省非遗中心龙佑铭主任带队,省非遗中心口述史小组成员李岚、王炳中及摄影师等工作团队,与石阡县文化局、电视台等十几个人一起来到传承人家——石阡县坪山乡坪岭村盐井坝组。村子距离县城几十公里,但是进村的路都是泥巴路,爬坡上坎花了不少时间,清早出发,十点多才到村里。田地里都种上了庄稼,很少见有荒废的,稻穗就要扬花,车行山路,伸手触摸到乡野的气息,农耕文明的繁盛场景在这里随处可见。农耕文明的延续是非遗产生的基础,村寨是它还能得以传习保留的基本空间机构。村头有株指甲花在开,没有人采摘,旁边一栋木屋边有堆成垛的木柴。村子是寂静的,走几步就到了传承人家门前,楼下猪圈前停有两辆摩托车,这是当地年轻人使用最普遍的交通工具。屋子里,有好几个传承人从其他村寨早早赶到了这里,他们就是骑着摩托车来的。
为了帮助我们完成这一次口述史的田野工作,他们今天不去做农活,大清早就开始等待我们的来访。这样等待外来者在近年来是常有的事。一者,全球化、现代化进程加剧文化的趋同,停留在贵州寨子里这些稀缺的、唯一性的文化形态,越来越受到外界的关注;二者,随着近十几年国家对非遗的重视和关注,非遗申报、出外展演的机会越来越多,居于偏远村落的非遗文化开始出现在媒体和公众视野,吸引来自省内外的参观者、研究者、媒体、旅游爱好者的造访。他们的足迹已经触及偏远村落的每一个地方,在那里以各种形式观看、记录和传播这些文化形态,带着像木偶戏这些曾经潜藏在本土生活叙事的珍贵人类学研究资料和差异性的仪式和生活哲学到更大的世界去。所以,面对这样的即时性造访,当地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们和外来者的文化差异在减弱,不善谈者变得善谈,尤其是出门打过工的年轻人更愿意和外来者摆谈木偶戏的来龙去脉和故事。很明显,在客人到来之前,所有的道具都已经准备好了,场子也扫净,等人一来,就开戏。口述史尊崇原始的记录,一般是不主张表演的,但是现在表演已经成为政府、媒体采访和部分爱好者探知秘密世界的一种约定俗成的方式,所以今天既然被访谈者已经等候多时,准备为客人展示一场表演,我们不妨就顺势而为,先看表演吧。这样子也让等待多时的人在完成表演后能尽快回到日常农作,不至于耽搁太多时间。表演安排在饶世印家的堂屋里进行。饶世印今年八十一岁,是木偶戏省级传承人,他是此次口述史讲述主角饶世光的哥哥。演出安排在他家,在文化上具有合理性:第一,他也是传承人,和口述者是血亲,且他家堂屋设有木偶仪式的场子;第二,饶世光的家境没有哥哥家富裕,三个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来,全靠自己一人种庄稼维持生计,他家的房子还未建好。我们来到饶世印家里,他的儿子饶泽强正站在屋前。饶泽强说自己刚从外地回来,平时来都不能遇见他。他仿佛已经把自己置身于村寨之外来看待外来的访客。我们对他说的很感兴趣,唯恐漏了半点信息,即刻开始录音。在混乱的介绍和寒暄后,口述史开始严肃的工作流程。商定好先演再说后,待我们坐定,饶世光就开始准备设坛表演了。坛设在堂屋正中,中间有一条红布隔断。我们到红布隔开的里面去看,见饶世光往三个木偶脸上喷酒,他先把酒含在嘴里,再喷在木偶的脸上。我们问为什么要有这个仪式?他回答:“给他们洗一个灰尘。”随后,焚烧钱纸,他说要“求个事”。坛的正上方挂有岳王、岳王娘娘的木偶,地上的八仙桌中间坐着一个小木偶,被一层层草和五颜六色的丝线包裹,他说那是“太子”,所有木偶中,太子做主。然后要敬酒、敬茶各五杯,等仪式结束,才能开始表演。
五十岁的木偶戏县级传承人饶泽贵和四十一岁的赵国凡负责打锣鼓,饶世光举着木偶表演。他边唱边举木偶在坛里转,木偶随着他的手舞足蹈变换不同的姿势,在讲述历史里的故事。拍摄者、记录者和观看者不停地掀开红布,走到幕后去看。我们本该严肃地站在这红布墙之外,看完这一场神圣的表演,那红布墙以内的世界是另外一个世界,难道我们就这么注重看到那个世界的物象,而不是超越本身看待神灵的片刻想象?
在口述过程中,龙佑铭说:“我了解到,你们这批传承人很有希望,你们的子女都能表演。”表演结束之后,我们在偏房坐定,进行访谈。饶世光主要回答问题,参与表演的两个人——他的哥哥及哥哥家的儿子偶尔插话进行补充。开始提问前,石阡县文化局的两个同志很着急地前来帮忙提问,他们担心这种提问“安排”不当,传承人无法回应来访者的提问,所以一开始就抛出几个笼统的大问题,让传承人不知如何应答。我们本来想让在场的参观者都能参与到现场的提问和互动中,出于口述史工作框架的特殊性和时间不允许,工作小组开始从一个个细小的问题入手,倾听口述人慢慢讲述自己的生活、自己和木偶戏的关系以及自己又是如何看待这些的。
整个访谈过程大概花了三个小时,口述者基本按照提问的顺序完成了口述,且能很快地明白访谈者的问题,很顺畅地作出回答和表述。访谈内容给我们的一个直观性的感受是:整个现实性关照的话题是老人们犹在坚守,而年轻一代的传承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当年,当木偶戏作为民间祈福的一种仪式存在,还能在乡村的巨大诉求前实现生计,且能使表演人过上比较优越的生活时,木偶戏繁盛如花。而今天,当我们再次看木偶戏,民间对它的需求越来越淡化,精神的力量在减弱,如何解决生计问题才是留住年轻人传承木偶戏的关键所在。就算他们不再喜欢这样的古老仪式和这样的生活方式,哪怕有几个人带着它到乡间去消灾祈福,这也是文化遗产活态传习的样板。
在访谈过程中,我们一直在想,是什么力量,使得这里的人们仍在年复一年追寻祖先的足迹?仍在重复祖先当年的动作?他们好比民间的侠士,为人消灾。当我们掀开红布,走进里面去看一个真实的物象世界,消解了我们在红布之外看得到的灵气,或者我们再也难看到那些灵动的脸庞唱着古老的戏剧,在我们的身边讲述离奇和古老的故事。隔布看世界,近距看神灵。如果我们在一次田野工作中,能够看到一次神灵之光照耀我们的土地,让我们捕捉到些许无常的时光,并严肃地看待当下的时刻,意识到每一次出行都是那么具有唯一性,不可再来,所以珍惜,那也许就是这次口述史田野工作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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