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与沉沦》:
流亡的日子无论如何是不好过的,对于康、梁的政治遭遇和困难处境,章太炎寄予无限同情。他在《台北旅馆书怀寄呈南海先生》中,不计前嫌,不算旧账,过去的一切不愉快一笔勾销,留下的都是美好记忆。章太炎深情回忆过去几年与康有为交往中的点点滴滴,发自内心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老泪长门掬,深情故剑知”①。对于过去的争论,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今古文经学论争,章太炎都不再提及,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这就是可爱的章太炎。好的时候只记住别人对他的好;假如关系闹僵了,翻脸了,他也就不记得别人的任何好处,一定要彻底否定,决裂到底。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可爱处。
章太炎的深情使流亡中的康有为、梁启超非常感动,他们除了将章太炎的这些书信、诗文在《清议报》上发表外,对章太炎的“拳拳正义”给予很高评价,以为章太炎的识见绝出寻常而爱之深,真诚期待能够与章太炎携手合作,得尽怀抱,驰骋欧美,救此沦胥。
康有为的名头此时全球皆知,高傲的章太炎收到康有为的亲笔回复后也未能免俗,眉宇盱扬,阳气顿发,以为康有为的主张不啻“白金良药”,是拯救中国的最佳方案。
对于章太炎这种不计前嫌热衷吹捧康有为的姿态,也有人提出批评,讥讽你章太炎与康有为学术殊途,往者你评议康有为的经学,其激烈其愤怒不亚于东汉范升与陈元之间殊死争论,好像两人之中必有一死,现在你怎么突然又变得这样护着康有为呢?
对于这样的指责与嘲弄,章太炎并不觉得尴尬,他坦然答道:你们这些人不知道南宋大学者叶适与朱熹之间的故事吗?他们在经学上判若冰炭,视若水火,互不相容,互相攻击,但当有人以伪学、朋党攻击朱熹时,叶适在朝,乃痛言小人诬罔,以斥其荒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道理很简单,他们可以在学术上有争论,但在政治上的看法并不一定必然对立。章太炎的意思显然是,他和康有为之间的关系,大约就像叶适与朱熹,经学的归经学,暂时不说;政治的归政治,我同意他的看法,我就赞扬就支持,不过如此。
即便在学术上,章太炎此时也较先前有很大退让。他强调,真正对康有为学术构成重大批评的是朱一新,而不是他章炳麟。朱一新曾经因为弹劾李莲英而遭到罢斥,由此可知假如朱一新现在依然职掌朝政,依然有权建言,相信他也会转而支持康有为。至于自己的学问倾向,好像还没有像朱一新那样刻意推崇宋学,至于与康南海之间的争论,也只是就《左传》《公羊》门户师法之间的问题,至于黜周王鲁、改制革命等,章太炎此时表示自己的看法与康有为的看法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何况旋乾转坤,以成振兴国家这样的盛事伟业呢?总而言之,一切理由都被章太炎说光,人们也就不好怎样指责他为什么改变了学术宗旨,成为康有为的“粉丝”。
显而易见,章太炎此时对康有为的同情,在学术上刻意放他一马,主要的还是因为他认为康有为所做的政治活动是一项正义事业,不明不白因卷入了慈禧太后与光绪帝之间的权力冲突而受到政治迫害。这是章太炎的理由,至于康有为的那些理由、解释,究竟是不是历史真实,章太炎在那个特殊历史时期,当然无法也没有条件深究。他的良知迫使他必须同情康有为、梁启超,因为这是中国读书人的一种道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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