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识小录》是王学泰先生关于“水浒”进行的一些深入细致的思考。先生在创作完成《水浒·江湖》一书后,因受体例、篇幅所限,将其中极为有趣、重要,但无法深入、无法归类的一些细小问题,通过独辟《“水浒”识小录》这块领地,进行了深入独到的阐释。先生采用笔记体的方式,专门选择与其他研究者不同的观点来解读,让读者更多地了解作者对《水浒传》和有关“水浒”故事的个人见解。
如从朴刀、杆棒,“发迹变泰”,武举、武监、武学生,山寨、水寨、山水寨,流放、招安等细微处着眼,演绎游民文化传统下社会的运作思维与方式;其立论严谨,见微知著,以考评方式将“水浒”中的细枝末节与当时的整个江湖巧妙连接。
《“水浒”识小录》融知识性、趣味性、新颖性于一体,是一本考评《水浒传》的非常有趣的书。
《“水浒”识小录》是作者关于“水浒”做的一些思考。作者采用了笔记体的方式,专门选择与其他研究者不同的观点进行阐述,让读者更多地了解作者对《水浒传》和有关“水浒”故事的个人见解。其视角新颖别致,观点以小见大。如从朴刀、杆棒、武学生、山水寨、流放等细微处着眼,演绎游民文化传统下社会的运作思维与方式;其立论严谨,叙述生动,以考评方式将“水浒”中的细枝末节处与当时的整个江湖巧妙连接。
家喻户晓的《水浒传》读者数以百万计,评论《水浒传》的书籍汗牛充栋,但以王学泰先生的视角与方式来考评的,却鲜有论者与相关书籍。该书融知识性、趣味性、新颖性于一体,是一本考评《水浒传》的非常有趣的书。
|杆棒与朴刀杆棒|
1.从古代的棒到宋代杆棒
说起杆棒,人们容易联想到山城重庆卖苦力的“棒棒”。他们靠着一根棒棒(扁担)、两根绳子,用肩挑背扛,包揽了山城大部分重物的搬运,在崎岖的山道小路上,多么先进的运输工具都不如这最原始的棒棒。棒棒不仅是人类使用的第一批工具,也是第一批武器。冷兵器时代当老百姓手无寸铁,被压迫到极限时,就会像贾谊《过秦论》所说的陈涉那样“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起来造反,他们的“斩木为兵”就是把木头削制为杆棒,作为兵器,虽然原始,但也管用。
“棒”这个字,到汉末才出现,它是“棓”的俗字。最著名的有关“棒”的故事是《三国志》注释中引《曹瞒传》关于曹操的。说他年轻时曾为洛阳北部尉(相当于现在公安分局局长),这里治安不好,有权有势的人违法乱纪,小民受害。曹操履任之后,“造五色棒,县门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后数月,灵帝爱幸小黄门蹇硕叔父夜行,即杀之。京师敛迹,莫敢犯者”。这是把棒子当作刑具了,连皇帝宠爱的小太监的叔父都敢惩办,于是违法乱纪者收敛起来。南北朝期间,棒子在维持治安方面起到很大作用,“棒杀”一度成为流行词语。
棒子不仅是打斗情急时,随便抓来用的武器,在正规战争中也有使用。南北朝时,北魏强人尔朱荣与当时武装造反的领袖葛荣交战,尔朱荣告诫他的骑兵部队说:“步兵与骑兵交战,待两军逼近,刀就不如棒子好用。”所以,他要求每个骑兵秘密携带棒子一根,放在坐骑之侧。并规定此战不以杀敌多少为计功标准,用棒子打懵敌人即可。由于尔朱荣处置得当,这次他仅以“精骑七千”就击败了葛荣号称百万的大军,而且于战阵之中生擒葛荣,成为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这也是尔朱荣生平一大功,棒子“与有荣焉”。棒能偷偷藏在马侧而不被发现,估计不会太长,我想象大约与垒球棒差不多。
杆棒一词始见于宋代,棒和杆两词一结合,棒子变细变长了。《武经总要》说它有四五尺长,这样杆棒就成为一种能够向敌人进攻的武器了。据说宋朝的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就是手执一条杆棒打天下的。这虽不见于正史记载,但在朝野盛传,似乎并非空穴来风。蔡绦的《铁围山丛谈》中说:
铁棒者,乃艺祖仄微时以至受命后所持铁杆棒也。棒纯铁尔,生平持握既久,而爪痕宛然。恭惟神武,得之艰难,一至斯乎?
“艺祖”就是指赵匡胤,其实这只是说他掌权之后玉斧、铁棒不离手,似乎有点象征权力的意思。民间通俗文学便把杆棒想象为赵匡胤的兵器。明代拟话本《赵太祖千里送京娘》(可能有宋人的故事为此篇雏形)中写道:
说时义气凌千古,话到英风透九霄。八百军州真帝主,一条杆棒显雄豪。
“一条杆棒”成为打天下的武器,那么自然也就会有对赵匡胤武艺高低的设想。元末罗贯中杂剧《赵太祖龙虎风云会》中写赵匡胤还是平民百姓之时曾自述道:
论弓箭不曾差,使剑戟颇熟滑。提一条杆棒行天下,十八般武艺非敢道自矜夸。折末枪刀并剑戟,鞭简共椎挝。往常学成文武艺,今日货与帝王家。
这表明赵匡胤在江湖艺人眼中还是武术高手。在这个认知基础上就有了写赵匡胤发迹变泰故事的《飞龙传》。赵匡胤使用的兵器也是说话艺人说的“杆棒”,不过小说作者为了配合赵匡胤“真龙天子”的身份,把简单棍子变化为“蟠龙棍”。可以想象,这必是个铁棍,上面还有蟠龙纹饰。在后世整理本《飞龙全传》中又把蟠龙棍进一步神化为“神煞棍棒”。这是赵匡胤的岳父张员外转赠的,并说:
贤婿,当日有位仙长云游到此,与老朽化斋,因老朽生平最敬的僧、道二种,为此盛设相待。他临去之时,赐我这件无价至宝,为赠答之物,名曰“神煞棍棒”。老朽不知就里,细问根由。他说:此宝乃仙家制炼,非同凡品,必须非常之人,方可得此非常之物。凡是无事之时,束在腰间,是一条带子。若遇了冲锋之际,解落他来,只消口内念声“黄龙舒展”,顺手儿迎风一纵,这带就变成了一条棍棒。拿在手中,轻如鸿毛;打在人身,重若泰山。凭你刀枪剑戟,俱不能伤害其身。若遇了邪术妖法,有了此宝防护,便可心神不乱,勘灭妖邪。如不用时,口中念那“神棍归原”四个字,将手一抖,那棍依然是条带子。真的运用如神,变化莫测。老朽藏之已久,终无用处。今见贤婿这等英雄豪俊,故此相赠,做件防身兵器,一则免得提了这蟠龙棍行走不便,二则权当此物作一点系念之心。⋯⋯
此宝刚柔并济,宛如勒甲鸾绦。随身防护束腰间,变化无穷玄妙。临阵即时光闪,冲锋刀剑难牢。仙传精器助天朝,打就江山永保。
匡胤即时分开门路,就将那棍法施展起来,把那勾、弹、封、逼、撸、挤、抽、挪诸般等势,上下盘旋,舞了一回。复念了一声“神棍归原”,将手一抖,依然是条黄金锦带。心下十分欢喜,将来束在腰间。
从杆棒升级到蟠龙棍,再升级到神煞棍棒,说明了江湖艺人对皇权的崇拜。社会底层人士由于文化水平低,更惯于用荒唐不经的情节制造“真龙天子”“轰动效应”,比“不语怪力乱神”的儒者更热衷制造皇帝崇拜。
2.宋代统治者对杆棒的态度
宋代官修综合性兵书《武经总要》前集第十三卷有关于杆棒的介绍,这说明杆棒与朴刀不同,官方还是把它认定为一种兵器的。
右取坚重木为之,长四五尺,异名有四:曰棒、曰轮、曰杵、曰杆。有以铁裹其上者,人谓诃藜棒。近边臣施棒首施锐刃,下作倒双钩,谓之钩棒。无刃而钩者,亦曰铁柧。植钉于上,如狼牙者,曰狼牙棒。本末均大者,为杵;长细而坚重者,为杆。亦有施刃鐏者,大抵皆棒之一种。
作为兵器的杆棒有一定的规格和长度。它还可以再加工为“钩棒”“铁柧”“狼牙棒”“诃藜棒”等。
杆棒虽然被朝廷视为兵器,却没有被重视过,因而就没有被禁止过。而且北宋初乾德五年(967)宋太祖下诏:“比者强盗持仗,虽不伤人者皆弃市。自今虽有杆棒,但不伤人者,止计赃以论其罪。”“明火执仗”是抢劫犯罪的要件,执杖抢劫本来要杀头的,改为不伤人就不杀头,实际上是不把杆棒当作兵器看待的。
再举一个反面的例子。宋仁宗一度想加强地方维持治安的力量,扩大乡兵,于庆历元年(1041)下诏:“遍令天下各增募额外弓手。”睦州通判张方平表示反对,上书为皇帝分析利害八事。其第五条说:
敕文:自教阅时量借甲弩器械,教习披带,教罢便仰管辖官员收纳入库;其弓箭刀锯及木枪杆棒之类,即许自置,以备本乡村教习者。夫奋梃揭竿,犹足以资啸聚之势,况人知斗战,家有利兵,不可启也。请令逐人所置弓箭器械,各自标认,悉纳州县,每当教阅,及遇有盗贼勾抽会合之时,据数给付,事毕随纳,常令官吏点检。其有损动,即番次给出,各令修换。[1]
宋代实行的是募兵制,兵器及作战用具一般是由官家提供的。但由于增募的是“额外弓手”,没有为他们置办兵器的经费。于是在教练时可以使用公家兵器,练完还要交还“收纳入库”(宋仁宗时朝廷经济拮据,所以后来才有变法之举)。平时使用的还要“自置”,如“弓箭刀锯”“木枪杆棒”等,都要求自己购置。张方平对此就很不放心。他把杆棒看得很重,他说古有揭竿而起的事,让老百姓自置兵器,让他们家有利兵,再人人会武,是很危险的事。但皇帝没有接受他的建议。
从这些记载可见宋代朝廷管制得特别严格的是那些精巧锋利和杀伤力较大的兵器。而朴刀杆棒,一来比较粗陋,打击力度小;二来人们日常生活中又不可少,它们的工具作用大于兵器作用;三来,它们不是骑在马上作战的兵器,而是步行打斗用的,杀伤力小。因此,统治者对老百姓拥有这些兵器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时禁时放,缺少一贯之制。
北宋灭亡,中原一带饱受金人掳掠,宋王朝中央及地方政府的武库、京师的兵器作坊(北宋时汴京有两所制造兵器的作坊,称东西作坊)受到毁坏。南宋建立后,在与金人作战中武器短缺成了严重问题。
建炎二年(1128)五月十三日京东西路提点刑狱公事程昌弼言:“今州县之间军器乏少。乞令诸州县择本土坚韧之木,广置棍棒,其长等身,径可及握,不劳远求,指日可办。比弓弩,则无挽拽之能否;比刀剑,则无锻炼之工程。用之以御铁骑则出其右,盖铁骑非箭凿锋刃可害。”从之。[2]
当然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因为州县兵器库中没有了储存,才不得已而用杆棒(文中称“棍棒”)。它“其长等身,径可及握”,取之极易。这种质地很粗糙的兵器,比起弓箭刀剑,制作简单,原料也很低廉。但金人骑兵,马也是身披铠甲,刀剑不能伤,还不如用棍棒扫马腿,所谓“人马逼战,刀不如棒”。这得到宋高宗的同意,甚至在朝廷主持的实战演练时也有棍棒和棍棒加上“刀头”的朴刀出场,这都显现了南宋初建时武器短缺的窘态:
高宗建炎元年,始颁密院“教阅格法”,专习制御铁骑,摧锋破敌之艺。习全副执带出入、短椿神臂弓、长柄膊刀、马射穿甲、施用棍棒;并每年比拟春秋教阅法,别立新格行下。一日短椿神臂弓给箭十只,射亲去垛一百二十步。长柄膊刀谓长一丈二尺以上,用毡皮裹为头者,余教阅振华军称膊刀准此,引斗五十次,不令刀头低坠至地。并每营拣选二十人阅习,放炮、打亲,旨长柄膊刀手本色相斗,并短椿神臂弓手、长柄膊刀手施用棍棒,各击虚三十次。
这仿佛当今演练和检阅还用三八式步枪和手榴弹似的。外行看着很热闹,实际上没什么战斗力。
3.《水浒传》中的杆棒
《水浒传》前七十一回可说是“朴刀杆棒”(后面详述这个词语)故事的集大成,因此杆棒是书中人物打斗时最常用的兵器之一。第三回写鲁达与史进看打虎将李忠在渭州卖艺,“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宋代对兵器管制很严,打把式卖艺的,也不敢轻用刀剑,以致街头卖艺、擂台比武,一般以徒手为多,即使使用武器,也多是木制的棍棒之类。这在史书上也有反映。靖康年间,金人兵临汴京城下,钦宗皇帝任用妄人郭京组织“神兵”,郭京在汴京招募市井混混、游民。“有薄坚者能用杆棒在街市作场,京取以为教头。京城居人,不论贵贱老幼,无不喜跃,皆以天降神人,佑助灭寇。惟有识者哂之,为之寒心。”“作场”指卖艺。薄坚卖艺用的也是杆棒。《水浒传》中林冲在小旋风柴进府上与洪教头比武也用的是杆棒。王进在史家庄教授武艺,师徒二人比武也用杆棒,在教授时虽说是十八般武艺,但还是以使棒为基础的,所以史进平时才用棒演练。
《水浒传》中善于使杆棒的是三位平民出身的英雄。这就是武松、石秀、燕青。虽然书中介绍卢俊义时,也说他是“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但在实战的时候,他往往是把杆棒与朴刀头配合在一起,成为用来打斗和作战的朴刀,而非单纯用杆棒。
最能体现武松神勇的是景阳冈打虎,武松喝了景阳冈的十八碗美酒,“提了梢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梢棒”是杆棒的别称,“梢”本义为细棍,与“杆”的意义接近。在与虎交锋时,因为酒醉,用力过猛,“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梢棒折做两截”,才扔了杆棒,三拳两脚,打死猛虎。对于石秀,作者用《西江月》赞颂他: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浇油。心雄胆大有机谋,到处逢人搭救。全仗一条杆棒,只凭两个拳头。掀天声价满皇州,拼命三郎石秀。
石秀武功和打斗风格也与武松相近。燕青实战中则是“背着强弩,插着利箭,手提着齐眉杆棒,专一护持中军”。他也是擅长徒手和杆棒,在与李逵搭救刘太公女儿时,就用杆棒。
鲁智深给读者印象最深的话大约就是“吃洒家三百禅杖”了,鲁智深的兵器是禅杖。其实他未出家时也用杆棒。鲁达三拳打死镇关西之后怕吃官司,匆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这“齐眉短棒”就是杆棒,这在第四回做了交代。鲁达逃到雁门偶遇他搭救的金老儿,金老儿从鲁达手里“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后来鲁达成为鲁智深后,杆棒也换了禅杖。实际上禅杖可以说是杆棒的变异。
《朴刀的故事》曾引元代“水浒戏”《争报恩三虎下山》中李千娇的唱词:
你道他是贼呵。(唱)他头顶上又不、又不曾戴着红茜巾、白毡帽。[3]
杆棒与朴刀、红茜巾等成为盗贼的象征。其实杆棒不像朴刀那样简单,主要是底层人物使用,杆棒比较复杂,连皇帝一级的人物都使过,然而杆棒常与朴刀联系起来,是因为宋代产生一类文艺作品,这就是“朴刀杆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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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时空
朴刀的故事——001
杆棒与朴刀杆棒——013
朴刀杆棒与发迹变泰——025
《水浒传》流传后世的话语——047
皇恩大赦与《水浒传》——069
武举、武监、武学生——095
一、武举——097
二、武监——105
三、武学生——110
山寨、水寨、山水寨——121
《水浒传》与宋代法治——133
一、衙门——133
二、宋代的法制与法治——146
三、《水浒传》与宋代法律的惩罚体系——158
江湖人回归社会的道路——187
《水浒传》中江湖人回归主流社会之道——招安——227
附录——255
后记——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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