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与他者:里尔克与卡夫卡之争的哲学阐释》:
里尔克通过向死而生的奥耳福斯之歌唱完成了生与死的同一,在这种生死同一中始终存在一个突出的问题,那就是(历史性)群体与他人的消失。里尔克书写的死亡是自我内在之死,死亡成为真正的原点,死亡作为生命的反面,激励人克服它(与它和解),这种死亡是自我最切身的事件,因为没有人能够进入“我”的死亡,“我”作为我自己而死去,这种本己的死亡促成自我对存在的意识和把握。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只有当此在作为操持的存在主要是把自身筹划到它最本己的能在上……,此在才本真的作为它自己而存在。”①然而,这种通往“最本己的能在”之死在列维纳斯看来却是大有问题的,因为在其中“唯有自我在死去,唯一会死去的是自我”,人似乎在走向死亡,而实际上却是“以逃逸、衰退的方式走向死的”。②与里尔克不同,在卡夫卡这里,死亡恰恰是以逃逸与衰退的方式展开的,人无法完成自身的死亡,死亡并非一件在自我之中发生、展开的切身事件。对卡夫卡来说,死亡不是预先筹划或激发自我言说的前提或原动力,在死亡中已经存在人无法设计甚或意识的原初结构,死亡并非自我的内在事件,而是朝向一个让自我不得不缴械投降的时刻,在死亡迫近时真正的威胁才开始显示其出人意料的力量.而在此之前的所有努力与行动丝毫不能影响或有助于人面对并经历它。
如同列维纳斯对海德格尔的批评那样,里尔克对于死亡的转化是一种主体性“能力”的运作,而在卡夫卡的死亡书写中则出现了列维纳斯所说的绝对暴力,死亡更似一场严酷的拷问甚至审判之预演,面对完全无法明确的陌生力量与边界,卡夫卡表明人为何更愿意忍受复杂无解的矛盾,而非接受确定无疑的毁灭。因此,在作品中他将人走向死亡的过程层层分解,当人被莫名地带向深渊与死亡的边缘,只能模糊地意识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沉默却又无比狂暴的力量,正是这种莫名的“暴力”主导着卡夫卡笔下每一部死亡交响曲。卡夫卡从未向任何人展示他对死亡的理解甚至说明,他只是将人们的注意力不断聚焦,以显示那些年追逼他的“系统性毁灭”为何如此恐怖,他称这种毁灭是一项“完全有预谋的行动”,而他面对或对抗这一行动获得的唯一报偿和尊严则是:确认他所有的努力是一种无法被证明也无法被估量的精神牺牲,因其合理性恰恰在于“系统性毁灭”的不可理喻。
我们看到,活着如同已死的盲人成为里尔克直面死亡的内心经历与领悟,而卡夫卡这位饥饿艺术家在不断接近死亡的过程中只有莫名的饥饿,或者说只能在绝食中间接地感受死亡的莫名力量,而绝无可能与将要到来的死亡发生任何直接的关系,这种彻底的被动与里尔克对死亡的洞察甚至赞美正好相反。卡夫卡的主人公不仅毫无能力为自己的将亡之遭遇做出任何有效的行动,而且甚至无法形成任何可能克服死亡的意识与希望。在列维纳斯那里死亡总是他人的死亡,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死亡呈现的也非与主体相关的内容,而是一种彻底陌生的力量及其威胁,好比古代犹太人面对那位看不见的耶和华及其审判之临近的畏惧。当卡夫卡说自己是一个无论在何处都背着铁栅栏的人时,他指的就是绝食者在笼子里濒死的状态,那是未被实现又不得不承受的存在。他人是面对死亡的方式,用列维纳斯的话来说:“死亡不是一个时刻,而是一种存在方式,此在一旦存在,便肩负这一方式,以至于‘该存在,同时意味着‘该去死’。”①列维纳斯所言的这一存在方式正是卡夫卡笔下每个主人公的基本处境,在“该去死”的呼召中踏上永无尽头的救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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