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译之功:明末耶稣会翻译文学论》:
龙华民翻译《死神的号角》。内心几唯“言语之医”是问,希望读之者能闻得天主正音,勘破世相。而他译的《巾箱传奇》呢?从《圣若撒法始末》始终以聋瞽之启来看,答案当然不言而喻,系凡人目测真假的能力。我们不要忘了故事中另有“金玉”与“死骨”等语,而这些除了让我们联想到稍后高一志《励学古言》所称“外洁内秽,外芳内臭”者之外(《法国图》,4:23),还会令我们有一探其间差别的欲望。如此欲望果能遂行,而且得其所正,当然就是理解《巾箱传奇》的关键。至于看出的人应具备的条件,还在其次。龙华民所传的故事,其实又非逐字直译,而是如前所述的意译或根本是就题译述。所以他可以再借译者与知识的互动,大行其翻译上的权力善巧。尽管如此,龙华民并未更动原文的大意,只在紧要关头巧接版本,在不损害原意的状况下更动字词,使之合乎自己的目的。《巾箱传奇》直接指涉到“目视能力”的语汇,无过乎国君所谓“外目”与“内目”的对立。前者系凡人俗眼,难以辨别真假,后者则为宗教——而且还是天主教——的慧眼,可以照破金玉幻象,直视箱中的死骨秽物。具有此等法眼,当然就可看出“衣恶”者内心的“道德”,进而发实祛虚,破邪显正。《死神的号角》固然重耳,但那“大能国君”亦具此等《巴兰与约撒法》所着重的“内目”(the inner eyes; Bl,vi.43),故此才能认得《圣传金库》本国君所谓“窭人”(illis pauperrimis,LA,p.815)的真身,甚至比之于那些珠玉盈香之箱,在《圣若撒法始末》中评为“与我前日所敬窭人相似”(《法国图》,15:242)。
由是观之,《撒种的比喻》在《圣若撒法始末》中就再现得十分贴切。是喻虽然强调在“不同的土壤”中,种子的成长有异,暗指若撒法系天主教所求那有属灵知觉的人,可以得窥天国正轨,而他稍后确也曾在梦中进入至福圣境(《法国图》,15:258-259),但是从内容到结构故事的语言,《新约》的写经人也一再强调“真假”或“是非”之辨。这种强调所求之真,必然又关涉到眼识与耳识,而我们倘弃《玛窦福音》而就《马尔谷福音》衡之,当会发觉《撒种的比喻》伊始,马尔谷所知之耶稣所重者,就是这两种官能。骆其雅( Herbert Lockyer)曾据钦定本《圣经》指出,《撒种的比喻》开头,用的就是两组指涉到眼耳二识的惊叹词:“看哪,听啊!”骆其雅的观察饶富兴味:把腊盎将《死神的号角》与《巾箱传奇》总结以《撒种的比喻》;倘若机缘得遇,我相信骆氏必然也会同意故事得如此改编!
上文最后的推测,纯属我个人的曲为之解,思高本《圣经》或我参考过的牛津本上皆乏“目视”之句。知识与权力的关系在翻译中确属诡谲。《巾箱传奇》的使用还有更诡异的一面,亦即用在不同的场合往往会出现不同的“翻译”或“番易”之效。后一名词,我指“跨国”(番)的文本“转换”(易),和拉丁文的“翻译”(translatio)本意遥相呼应,充满动态的呈现。这狭、广二义的翻译观,我们可举龙译译成前两百余年的《十日谈》为例再加说明。书中第十日的第一个故事不仅把空间由印度搬到西班牙,而且箱数也变了,由四口变成两口,使之演为某国国王借以表示运气也可能前后不一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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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纲,复旦大学哲学系宗教研究所
★该书乃一扎实的跨学科之作,冶翻译理论、文学批评与明末耶稣会士中译的西方典籍于一炉。……在这些领域或范畴里,作者的学识渊博深广,而对于中西文化初会的力度变化,他的认识也深刻惊人。
——李炽昌,香港中文大学文化及宗教研究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