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凝结了作者对中华蟹二十余年的研究心力与成果。分先秦、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两宋辽金元、明清六个部分,用一百九十多个专题来撰述,或考证蟹名,或分析蟹著,或品评蟹味,或再现烹蟹方法,或谈及腌蟹技艺,或评判咏蟹诗词,或汇总蟹医蟹药,或讲述涉蟹人物,或介绍捕蟹工具。另附近一百五十幅精美插图,是一部从文化与历史角度研究中华螃蟹的集大成之作。
蟹神毕卓
古希腊的传说中有个酒神,叫狄奥尼索斯,是一个晚起的小神,并且是最后登上神山的,可是他遭遇痛苦,让人同情,他还教人酿造葡萄酒的技术,给人福惠,于是格外受到崇拜。中国没有酒神之说,但如果要确立一个蟹神形象,则非毕卓莫属。
毕卓并不是一个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相反,是史有其人的。最早提及他的是晋郭澄之《郭子》:“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可了一生哉!’”(见《鲁迅辑录古籍丛编》)之后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又复述了一遍,“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寥寥数语,已经点睛。唐房玄龄等根据先前的《晋中兴书》等写成《晋书·毕卓传》:
毕卓字茂世,新蔡鲖阳人也。父谌,中书郎。卓少希放达,为胡毋辅之所知。太兴末,为吏部郎,常饮酒废职。比舍郎酿熟,卓因醉夜至其瓮间盗饮之,为掌酒者所缚,明旦视之,乃毕吏部也,遽释其缚。卓遂引主人宴于瓮间,致醉而去。
卓尝谓人曰:“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及过江,为温峤平南长史,卒官。
毕卓是新蔡鲖阳(今安徽临泉)人,出身于官宦家庭,他在东晋太兴(318—321)末年做过吏部郎,以后又在温峤(288—329)手下做过平南长史,官职不算高,却始终吃着俸禄。对其业绩,史书一字未提,说明在哪个时期的群僚中,毕卓可能等因奉此、无所作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角色。
要说给人一点印象的话,就是毕卓嗜酒。魏晋时期,饮酒乃至纵酒是一种风气,相沿成习,很多名士闹了一出又一出的酗酒趣闻。比如三国东吴的太中大夫郑泉,嗜酒到了生死以之的程度,临死前还留下遗嘱说,把我葬在制陶器的作坊旁边,以求有幸死后化为泥土后被制成酒壶。比如东晋那个写过《酒德颂》的刘伶,他常常乘着一辆鹿车,带着一个壶酒,边行边饮,并派人扛着铁锹跟在后面,对他说:“我一旦酒醉在哪里死了,那里就是我的归宿,便可草草就地埋葬。”比如那个赏识少年毕卓的胡毋辅之,被人称为“吐佳言如锯木屑,霏霏不绝”的后进清谈领袖,就是一个“昼夜酣饮,不视郡事”的放达狂饮之人。毕卓自小仰慕狂傲任诞的名士,因此,即使当了吏部郎,仍“常饮酒废职”,以致耽误正事。一次,他的邻家才酿了酒,夜间,毕卓喝得醉醺醺地归来,闻到酒香,又不由自主地拐了进去盗饮,结果被看管的人发现,将他捆绑了起来。第二天早晨,主人一看,发现原来是毕吏部,于是赶快松绑。毕卓竟毫不介意,反邀了主人就在酒瓮间相对喝了起来,直到醉了才走。宋陆游在《对酒戏咏》里说:“凭谁为画毕吏部,缚着邻家春瓮边。”后来画家还真有以此为画画题材的,比如清张问陶就为人作过题画诗:“君不见画中毕吏部,烂醉眠瓮间。”比如现代丹青宗师齐白石曾对此一画再画三画,《毕卓盗酒》《盗瓮》《开瓮图》等都是。但给人的印象,似乎毕卓在那个酒话众多的时代里,只是给后人增添了一桩盗饮的趣闻而已。
毕卓之被尊为蟹神,那是因为他说了这样一番被人津津乐道的话:“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假使追根究底,那个在吴蜀夷陵之战后被孙权派往西蜀修复邦交的使节——郑泉早就说过类似的话。据《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韦昭《吴书》云:“郑泉博学有异志,性嗜酒,其闲居每曰:‘愿得美酒满五百斛船,以四时甘脆置两头,反复没饮之,惫即往而啖肴膳,酒有斗升减,随即益之,不亦乐乎!’”可以说,毕卓的话就是由此拷贝而来的。不过,毕卓又有突破,那就是把“肴膳”换成“蟹螯”,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说“便足了一生矣”。肴膳泛指饭菜,包括了鸡鱼肉蛋、瓜果蔬菜之类,蟹螯代指螃蟹,说明了毕卓遍尝各种菜肴,挑出了螃蟹,给予其特别的赏识和青睐。说明了毕卓是中国有史记载的第一位嗜蟹者,他以吃蟹为乐,认为螃蟹是食物中的第一美味,吃蟹是他人生中的最大快事。《中庸》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中国人吃蟹很早,少说也有了3000多年历史,可是长久以来,皆为果腹、下饭之需,并没有吃出蟹的滋味,毕卓成了第一个蟹味的发现者、推崇者、倡导者,这是很了不起的。进一步说,毕卓不仅是中国最早的螃蟹知味人,而且是最早把蟹和酒联结在一起的美食家。酒在我国的源起很早,中国人的生活中离不开酒,那么喝酒就着什么菜最好、最雅、最合适、最可口呢?味觉特别灵敏、情致特别风雅的毕卓,看中了螃蟹,让其与酒匹配,“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一右一左,一酒一蟹,从此就被中国人,特别是中国文人视为最高享受之一。
毕卓的言行激起了历代许许多多文人的反响和共鸣:
毕卓持螯,须尽一生之兴。(唐·李显《九月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得秋字》诗序)
蟹螯今在左,欲拍酒船浮。(宋·晏殊诗逸句,见宋·高似孙《蟹略》卷三)
壮心付与东流水,霜螯何妨左手持。(宋·苏辙《次韵杨褒直讲揽镜》)
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觉今朝又重九。(明·唐寅《江南四季歌》)
佐以刘伶之杯,持以毕卓之手。(清·李渔《蟹赋》)
此时毕卓手,蟹不论尖团。(清·孙枝蔚《秋怀诗十一首次韩韵》)
此类例子不胜枚举,直到民国年间,贾祖璋在科学小品《蟹》里还说:“记得初进高等小学读书的时候,老师曾出了一个作文题目,叫做《无肠公子传》,全班十多个同学,看了题目,都只是呆想,不知写什么好,后来,老师说了些横行介士、毕吏部、黄花酒一类的话,才似懂非懂地照样写下了缴了卷。”可见,毕吏部与吃蟹的关系,过去是早早就被灌输到了孩子中间。
古希腊人通常如此描绘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形象:穿戴华丽,披风长衫,繁茂的葡萄藤缠绕全身,手持一个高脚酒杯,被羊人簇拥着漫游各地。相比之下,毕卓这位蟹神的形象更加丰满,情境更加浪漫而富于诗意:他的宽衣博带(晋代名士大率如此)在秋风里飘拂着;乘坐的船头船尾,摆放着秋果柑、橘、橙、柚、藕、菱之类,而船舱里则是一坛挨着一坛的酒;在江南的沟河湖滨里,船或行或止,背景是青山、竹林、芦苇、菊花;船头站着毕卓,他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边喝酒,边吃蟹,边观赏风光,嘴里呢喃着:“如此了我一生,我真是知足了呵!”
有酒有蟹,一生就此而知足,就此而了结,这就是毕卓,一个十足的享乐主义者,一个典型的酒徒,一个螃蟹的馋食精!可是也亏了他,人们才发现,这螃蟹还真好吃、真鲜美,天下食物之美无过于螃蟹,螃蟹为最好的下酒物,为最雅的过酒菜,谁不吃它是要辜负自己肚皮的,也是对不住自己的情怀的。
隋炀帝以蟹为“食品第一”
隋炀帝杨广是个极好吃喝玩乐的主子:他乘了二十多丈长上建四层楼阁的豪华龙船,带了嫔妃和随从,以六千多艘船只,八万多名纤夫组成,连绵一百多里的船队,航行在大运河上,从洛阳到扬州去看琼花;他下令征集到了数斛萤火虫,在夜晚游苑的时候释放,光遍岩谷,营造迷人的夜景……吃喝也铺张奢靡,若问他最喜好的食物是什么?答曰:蟹。
记载隋炀帝与蟹的典籍如下:
《御食经》有煮蟹法。(据《隋书经籍志》载有《四时御食经》一卷,不著撰人,已佚,转录自宋·高似孙《蟹略》卷三“煮蟹”)
隋炀帝诸郡进食用九饤牙盘,又有镂金凤蟹,为食品第一。(旧题唐·颜师古《大业拾遗录》,转录自《古今图书集成》第一百六十一卷)
隋炀帝时,吴郡献蜜蟹两千头,蜜拥剑四瓮,法如糖蟹而味佳美。每进御则旋拭壳面,贴以镂金龙凤花鸟,为食品第一。(唐·杜宝《大业拾遗记》,转录自清·褚人获《续蟹谱》)
炀帝幸江都,吴中贡糟蟹、糖蟹。每进御,则上旋洁拭壳面,以金镂龙凤花云贴其上。(宋·陶谷《清异录·镂金龙凤蟹》)
此类记载还有多条,一概反映了隋炀帝的嗜蟹。隋炀帝嗜蟹到了什么程度?对地方上生贡的活蟹,御厨创制了煮蟹法,《御食经》已经失传,煮蟹法亦已不详,推想起来,当有一整套专门和独特的讲究,煮出的蟹一定更加鲜美可口,以供其饕餮。尤其引人注意的,进膳桌上,在盛放食物的精致器皿牙盘里,有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可是这个隋炀帝,对其他食品并不在乎,唯独见蟹,便高兴了,便激动了,眼睛也亮了,情趣也来了,他亲自将蟹的壳面擦拭干净,亲自用金镂制成的龙凤图案贴上去,视蟹为“食品第一”,即独占鳌头的食品中的状元,横扫一切的食品中的冠军,至高无上的食品中的皇冠,群星璀璨的食品中的北斗。如果说东晋毕卓是有史记载的第一位蟹味的发现者,那么,隋炀帝是又进一步作出了蟹是“食品第一”的评价者,说明了他也是一个口舌特别灵的人。应该说,贵为天子的隋炀帝,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什么没有吃过,可是他偏偏给了蟹以格外的青睐、最高的赞赏,更说明了他又是一个在饮食上特有见识的人。假如不因人废言,隋炀帝以蟹为“食品第一”是开了先河的。之后,南唐卢纯“四方之味,当许含黄伯为第一”,宋代曾几“从来叹赏内黄侯,风味尊前第一流”,明代徐渭“两螯交雪挺,百品失风骚”,清代李渔“南方之蟹,合山珍海错而较之,当居第一”,等等评语,可以说统统只是重复或延续了隋炀帝的见识而已。
从记载看,隋炀帝螃蟹要吃,拥剑(似蟹而小、一螯偏大的蟹)也要吃;蜜蟹、糖蟹要吃,煮蟹、糟蟹也要吃,见蟹而馋。特别令人吃惊的是,我国许许多多地方都出产螃蟹,可是在大业(隋炀帝年号)期间只有“吴郡”或“吴中”(以今苏州为中心)贡蟹的记录(又见宋沈括《梦溪笔谈》、范成大《吴郡志》等),这里自古至今都是产蟹最多最好的地方,他竟能辨识各地产蟹的优劣,选最好的产地,吃最好的螃蟹,纵欲饕餮,享受人间最大最美的口福。
就食蟹进而识蟹来说,杨广堪称千古一帝。
苏轼:开拓蟹文化的大家
苏轼钟情于蟹,在蟹史上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开拓了蟹文化的大家。
嗜蟹 苏轼自己坦言“性嗜蟹蛤”(《东坡志林》卷八,《仇池笔记》亦载)。有诗为证:“把蟹行看乐事全”(《和周正孺坠马伤手》),“蟹螯何不左手持”(《偶与客饮孔常父见访设席延请忽上马驰去已而有诗戏用其韵答之》),“赤鱼白蟹箸屡下”(《次韵正辅同游白水山》)……在贬谪广东惠州的时候,苏轼接到广州太守章质夫送酒六壶的书信,他高兴极了,备好了蟹,作为佐酒之物,哪知等空了,“空烦左手持新蟹,漫绕东篱嗅落英”(《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有《别子开》的留条为证:与友人子开留饮数盏后送别,见案上有纸,便草书云:你归来的时候,“则又春矣,当为我置酒、蟹、山药、桃、杏,是时当复从公饮也”(《东坡志林》卷下)。有自述为证:“予少不喜杀生,时未能断也。近年始能不杀猪羊,然性嗜蟹蛤,故不免杀”(《东坡志林》卷八);“吾久戒杀,到惠州忽破戒,数食蛤蟹”(《东坡志林》卷六);为了戒杀,“有见饷蟹蛤者,皆放入江中”。可是顶不住蟹蛤的诱惑,不能忘味,有时候仍然破戒。
诗文 苏轼在诗歌里常常提到蟹,诸如:
红叶黄花秋正乱,白鱼紫蟹君须忆。(《台头寺雨中送李邦直赴史馆分韵得忆字人字兼寄孙巨源二首》)
紫蟹鲈鱼贱如土,得钱相付何曾数。(《泛舟城南会者五人分韵赋诗得“人皆苦炎”字四首》)
诗成自一笑,故疾逢虾蟹。(《孙莘老寄墨四首》)
紫蟹应已肥,白酒谁能劝。(《和穆父新凉》)
特别是苏轼写出了《丁公默送蝤蛑》,成为对此种蟹类的绝唱,结句“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嗜蟹之情,跃然而现。苏轼的散文里也提到蟹,比如《中山松醪赋》说,“酌以瘿滕之纹樽,荐以石蟹之霜螯”,他到了中山(战国时的中山国,今河北定州、唐县一带),这里有一种以松针、松果、松枝等为原料酿造的松醪,就以有花纹的瘿瘤杯装进犹如琼浆玉液的松醪美酒,以经霜的石蟹作为下酒的美味佳肴;《老饕赋》说,“嚼霜前之两螯”,下霜前后的蟹,两只大钳子里的肉,又嫩又鲜,是最好吃的,“蟹微生而带糟”,蟹糟了之后,酥片凝玉,腹中瓤金,是别有风味的,老饕是苏轼谐趣的自称,赋中二次提到了蟹,可见对蟹的喜爱和推重。
寓言 苏轼在其《艾子杂说》中有一篇《一蟹不如一蟹》的寓言,于下:
艾子行于海上,见一物圆而扁,且多足,问居人曰:“此何物也?”曰:“蝤蛑也。”既,又见一物圆扁多足,问居人曰:“此何物也?”曰:“螃蟹也。”又于后得一物,状貌皆若前所见而极小,问居人曰:“此何物也?”曰:“蟛越也。”艾子喟然叹曰:“何一蟹不如一蟹也!”
艾子是《艾子杂说》中的主人公,为苏轼虚构的人物,诙谐幽默,滑稽多智。这个故事很简单:艾子在海边上行走,先见一圆扁而多足之大者,次见中者,后见小者,逐一问了居住在当地的人,得到的答复是:大者叫蝤蛑,中者叫螃蟹,小者叫蟛越。于是艾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怎么一种螃蟹不如一种螃蟹呵!因为有了这个寓言,中国就多了一个成语:“一蟹不如一蟹。”它可以理解为:一代不如一代,一家不如一家,一人不如一人,一地不如一地,一物不如一物……适用的范围非常广泛。一个寓言,百把字,三见三问三答,回环复沓,言简意长,蕴含讽喻,堪称杰作。
评论 苏轼不但是个文学家,而且是个评论家,他的文学评论睿智剀切,独具风采。其《读孟郊诗》一连用了四个比喻谈了自己的感受:“孤芳擢荒秽”,意思是孤零零的花挺立在一片杂乱的荒草丛中;“水清石凿凿,湍激不受篙”,意思是水清而石多,水浅而流急,行不得船,撑不得篙;“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意思是初读的时候好像在吃小鱼,吃到嘴里的还抵不上所花费的劳动;“又似煮蟛越,竟日持空螯”,意思是好像煮那种小螃蟹来吃,它没有多少肉,整日里只能嚼嚼空螯。孟郊是唐代诗人,一生困窘,穷愁潦倒,诗以苦吟而著名,虽说有“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之类的诗感人至深,可也有好多诗内容上庸俗艺术上生涩,因此,说他的诗“又似煮蟛越,竟日持空螯”,虽有可取而好处不多,应该说是确评。苏轼《仇池笔记》卷上(之后宋曾慥《类说》、魏庆之《诗人玉屑》载录》):
东坡尝云:“黄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珧柱,格韵高绝,食飧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
黄鲁直就是黄庭坚,北宋著名文学家,年龄比苏轼小八岁,可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他还是江西诗派的宗师。苏东坡说他的“诗文如蝤蛑、江珧柱”,蝤蛑即梭子蟹,江珧柱亦作“江瑶柱”,即海产贝类的闭壳肌。两者均为鲜美的珍品,格韵高绝,谁见了都要把盘子里装的这两款食品吃得光光的,一点儿也舍不得废弃。那么,为什么又说“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呢?宋王楙《野客丛书》里有个解释:“谓其言有味,或不免讥评时病,使人动不平之气,乃所以深美之而非讥之也。”苏轼评孟郊的诗用了“竟日持空螯”,评黄庭坚则说“诗文如蝤蛑”,均以蟹类为喻,褒贬自见,给人深刻的印象。顺便提及,以后也有以蟹喻诗文的,最著名的例子是庚辰本《石头记》脂批(第五十四回):“一部大观园之文,皆若食肥蟹。”这个比喻胜过了千言万语的赞赏,而且人人都能感受到,引人共鸣。
图画 苏轼是书画家,画论有“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卓见,他擅画墨竹、古木,存世画迹有《潇湘竹石图卷》《古木怪石图》,因此,美术史都要提到。实际上,螃蟹亦为苏轼题材之一,他在《画鱼歌》里说:“一鱼中刃百鱼惊,虾蟹奔忙误跳掷。”可能是画鱼带到了画虾蟹。据“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字无咎)《无咎题跋·跋翰林东坡公画》:“翰林东坡公画蟹,兰陵胡世将得于开封,夏大韶以示补之……此画,水虫琐屑,毛阶曲隈,芒缕具备。”据清戴熙题《蟹鲤图》:“东坡画蟹,南宫画鲤,皆工致诣极,而二公或以赭汁作画,固知此道不当以一格拘也。”苏轼画蟹,甚至被人推崇为“已入神品”(见清孙之騄《晴川续蟹录·坡仙集》)。对此,美术史似可补笔。
喻说 苏轼《仇池笔记》卷下“众狗不悦”里说,他谪居惠州的时候,市场寥落,每日只杀一羊,为不与在官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间亦有微肉”,“终日摘剔,得微肉于綮间,如食蟹螯”,“率三五日一食,甚觉有补”,最后说,“用此法,则众狗不悦矣”。一个极为贴切形象的“如食蟹螯”的比喻,表达了苏轼面对困境时乐观旷达的态度。苏轼是一个爱喝茶的人,种茶、煎茶、品茶样样在行,而且尝过各种名茶,“戏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他煎茶是很讲究火候的,说“蟹眼翻波汤已作”(《次韵周穜惠石铫》),“响松风于蟹眼”(《老饕赋》)等,认为煎茶到汤中冒出如“蟹眼”般水泡的时候最好喝。应该说“蟹眼”茶汤的比喻并非从苏轼始,但经过他的实践鉴定,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其《杂说》云:
闽越人高荔子而下龙眼,吾为评之。荔枝如食蝤蛑,大蟹斫雪,流膏一噉可饱。龙眼如食彭越、石蟹,嚼啮久之,了无所得,然酒阑口爽餍饱之余,则咂嗽之味,石蟹有时胜蝤蛑也。戏书此纸,为饮流一笑。
对福建、浙江人高看荔子、低看龙眼的评说,苏轼不是说道理,而是打比喻,说“荔子如食蝤蛑”,“龙眼如食彭越、石蟹”,在某种情况下,“石蟹有时胜蝤蛑”,比得恰当贴切,说得掌握了分寸,符合情理,谁读了都会含笑点头的。用生活的经验,以物喻物,通达而智慧。
格物 苏轼《格物粗谈》卷上:“落蟹怕雾。”历史上最早揭示了螃蟹怕雾的现象,之后陆续被人认同,元陈芬《玄池说林》还记录了一个“大雾中蟹多僵者”的传说。该书卷下:“香油熬熟,入酱内,以之酱蟹,可以久留,且不沙涩。凡糟、酱蟹,瓶口上盖皂荚四五大片,即不沙。”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蟹》里,把“酱汁浸”与生烹、盐藏、糟收、酒浸并列,认为是几种主要吃蟹法之一,“皆为佳品”。酱蟹之称及制法的文字记录却首见于此,因此世间除了有东坡肉、东坡饼之类外,不妨增添“东坡酱蟹”。此外,该书一条条记下了许多日常生活中的小经验,涉蟹的如“死蟹抛坑内,取其粪浇菜,虫自灭”,“吃蟹了,以蟹须洗手,则不腥”,“糟、酒、酱蟹,入香白芷则黄不散”,“蟹黄污衣,将蟹须搓洗,自去”,等等。必须补充的是,相传苏轼又著《物类相感志》,后人以为假托,其中涉蟹条目亦多,有的出自《格物粗谈》,反证了在大家心目中苏轼的热爱生活和关注螃蟹。
带动 苏轼的很多追随者嗜蟹,例如苏辙“无限黄花簇短篱,浊醪霜蟹正堪持”(《次韵张恕九日寄子瞻》);黄庭坚“趋跄虽入笑,风味极可人”(《次韵师厚食蟹》);秦观“左手持蟹螯,举觞属云天”(《饮酒诗四首》);张耒“紫蟹双螯荐客盘,倾来不觉酒壶干”(《自海至楚途次寄马全玉八首》其八)……嗜好是各各有别的,又是相互影响的,苏轼嗜蟹,仿佛在他带动下,以他为中心,周围形成了一个食蟹部落,齐奏共唱食蟹曲,连苏轼的好友,出家为僧的道潜也关注起蟹况:“日出岸沙多细穴,白虾青蟹走无穷。”(《淮上》)
苏轼是四川人,那里不产稻蟹和蝤蛑,可是到了中原和沿海,一吃,便不能忘味,以致嗜好,进而关注。他在各个领域里反映它,赞赏它,或开荒拓土,或发扬光大,业绩至伟,影响至大,使他成了蟹史上杰出的文化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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