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学(第十六辑)》:
这条诛语把扬雄“打翻在地,再上踏一只脚”,彻底否定了扬雄,决定了扬雄被湮役至今的噩运。康熙写这一段批语时耍了个花招,他让“恬于势利”和“贪恋爵禄”这两个意义截然相反的词语并存,是为了让人们觉得他的话是公允的,从而信服他对扬雄做出的评价——“以一身事二姓,大节已亏”。这比此前所有对扬雄的“诛语”加起来的分量都重,扬雄就休想翻身了。
康熙皇帝为什么要用“以一身事二姓,大节已亏”宋批判扬雄呢?因为他要警告当时朝廷里那些心怀“以一身事二姓”主意的汉族大臣。板于这个问题,要从清初文化界的思想状况说起。
清朝人阅后的初期,清朝统治者自觉或不自觉地在文化习俗方面开始汉化,顺治皇帝本人就“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渐有更张”(《清世祖实录》卷一四四),康熙皇帝更是熟读儒家经书,尤其尊崇朱熹,推崇程朱理学,认为“理学之书为立身根本,不可不学,不可不行”(见《清圣祖实录·卷二六六》),并且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特意把朱熹从原来在孔庙东庶“先贤”位置上“升于大成殿十哲之次”,成为第十一哲,大大抬高了朱熹在儒学界的声望和在文化上的地位。为了统一中国土大夫的思想,他亲自上阵,选定了一系列重要图书和典籍,作为读书人的教材。
康熙皇帝为什么要高举程朱理学“失节事大”的伦理旗帜去对一个已经死亡1600多年的扬雄“鞭尸”呢?如果我们了解了清朝开国初期的文化政治形势和大清帝王的需要,就知道其中的缘故了。
明末清初有个文人叫钱谦益(1582-1664),号牧斋,是明末文坛领袖,南明时代的礼部尚书。清顺治二年乙酉(1645)五月,清兵迸逼南明的首都南京。钱谦益的如夫人、清初三大美女之一的柳如是劝钱谦益以死殉国,她愿与他同殉,钱谦益拒绝了。据《柳如是年谱》记载,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文中的“君”即柳如是,“宗伯”即钱谦益。钱谦益怕清军屠城,就带领南京百官投降了,清朝封他为礼部侍郎。而钱谦益内心并不屈服于清朝,在降清后的第二年(1646)六月,他就称病请假,带着柳如是返回南京,又回到老家常熟,住在红豆山庄,暗中与反清复明势力来往。《钱谦益柳如是年谱》记载说:“冬,江阴反清义士黄毓祺冒雪访红豆山庄,柳如是倾其所有助饷义军。”第二年(1647),黄毓祺起义失败,钱谦益因黄毓祺反清案株连被捕,羁囚在南京监狱。顺治五年(1648),柳如是全力奔走营救,托人斡旋,四处奔走,救出了钱谦益,但他仍然被朝廷“颂系”(软禁)在苏州拙政园。钱谦益对柳如非常感激,写诗赞叹说:“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顺治六年(1649),钱谦益回到老家常熟红豆山庄。其间,钱谦益表面上在绦云楼检校藏书,而暗中和各地的反清复明势力联系,曾先后与南明时期的大学士翟式耜、郑成功(钱谦益的学生)、张名振、张煌言等人保持联系,并和柳如是一起几乎倾尽家产援助抗清义军。1664年他临死时非常后悔地叹息说:“当初不死在乙酉日,这不是太晚了吗?”乙酉日就是清军兵临南京城下、夫人柳如是劝他殉国的时候,可是他后悔已晚,还是被清廷列在满含羞辱意味的《明史,贰臣传》中。
康熙皇帝非常清楚,尽管清朝一开始就明确地申明,大清天下是得之于李白成而不是崇祯,因为崇祯早在煤山上吊了。但是汉族知识分子还是认为明朝是被清朝灭的,“反清复明”仍然是抗请势力黄宗羲、顾炎武等人的口号。清朝许多高官是明朝大臣投降过来的,其中不少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儒学界以钱谦益为首,文官以洪承畴为首,武官以昊三桂为首(康熙十二年昊三桂起兵反清),康熙皇帝认为,这些人降清都不是真心真意的,而是由于各种各样的迫不得已,他对这些人十分警惕。
康熙长大成人后,他鉴于“《明史》案”和钱谦益的“脚踏两只船”,觉得该对那些尚存二心的汉人发出警告,“杀鸡儆猴”的最佳人选本来该是有确凿反清罪证的钱谦益,可是钱谦益已经死了,于是下令禁绝钱谦益的着作,使用一切手段极力贬低钱谦益,以打击那些尚存反清复明思想的汉族文人。康熙在阅读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时发现了“失节者”扬雄,这正好用来影射“双料失节者”钱谦益和庄允诚等人,于是以“失节”来批判扬雄,实际上是想摧毁那些怀有“反清复明”思想的汉族文人的精神意志,他用针对扬雄的那则批语向汉族文人和在朝的汉族文武官员暗示,清王朝把他们视为失节的“贰臣”,警告他们不要当了明朝的“贰臣”又做清朝的“贰臣”。康熙这样作可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是羞辱朝中那些投降过来的汉族官员,并打击他们的思想意志——你们原来都是明朝的臣子,你们没有为明朝尽忠死节,成了明朝的“贰臣”。大清朝廷鄙薄“贰臣”,绝对不准许任何人作大清的“贰臣”,应该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在清朝做官,当清朝的忠臣。如果你们既没有死节于前朝,又不忠于现朝,那么你们就是双料“贰臣”,比“贰臣”更为可耻,更为大清朝廷所不容。另一个目的是让臣民们明白,理学是大清官方的意识形态,任何人的言论必须遵循理学的伦理标准。可以这样说,康熙此举为清代大兴“文字狱”制造了“师出有名”的舆论。中国的文化史上的文字狱历朝都有,但清朝最多,惩治最狠。据记载,从康熙到雍正,再到乾隆,较大的文字狱就有十多起,动辄株连几百人。康熙五十年(1711)的《南山集》一案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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