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80后，曾被派往比利时、印度工作，现为文学编辑，兼事写作，作品见于《文汇报》、网易人间等，致力于以文艺的方式诠释多元的世界。

　　《印之味/印度文化生活沉浸式体验手记》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关于印度文化生活的散文集。作者于2015年—2017年在印度工作，《印之味/印度文化生活沉浸式体验手记》的文章是作者在印度工作生活期间写下的，全书共分为五辑——“印之味”“搜神记”“人间世”“短歌行”“有所思”，内容包括印度的美食、神话、节日、历史、社会制度、电影、当代艺术、文学等，可谓了解印度社会与文化的小百科全书。迷人的印度文化和风土人情被作者用散文的笔调娓娓道来，十分有韵味。除此之外，《印之味/印度文化生活沉浸式体验手记》的一大看点在于作者深入浅出地讲述了印度看似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背后的文化渊源，使人明白印度特色的由来。书中图文并茂，带有浓烈的生活气息，既能带给读者阅读美感，同时能够使读者在轻松的阅读体验中对印度文化有一个近距离的、较为全面和直观的了解。

叶海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南亚研究中心主任

水心是一个真诚的写作者，她选择深入到印度的街头巷尾，全面地体会印度，谦逊地理解印度，而不是做一个字面意义上的看客。

希望你能跟随水心，调动你的五官，去体会你自己的印度。

林民旺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

水心以个人在印度的亲身经历，讲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印度，呈现了一个具有印度特色的印度。这种观察和体验不是表面化的，必定经历了由表及里的思考，同时融入了对印度发自内心的欣赏，如此才能展现一个立体的印度。

神话的镜子

毫不夸张地说，阅读神话，是了解印度人精神世界的第一道门槛。

正如尼赫鲁在《印度的发现》一书中谈及印度神话时所说，印度人缺乏历史的观念，“他们对于过去的看法都是基于历代相传下来的传说、神话和故事”，这就导致印度人对事实往往会产生模糊的看法，轻信传说，把它当作历史来传布。但神话传说“却是象征式的真实，它告诉我们那一时代中人民的思想、感情和愿望”，因此，只有了解神话和神灵，才能了解印度人的思想情感。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印度教神话神秘奇谲，瑰丽多彩，尤其当我们走进那纷繁复杂的神魔体系，似乎进入了一个包罗万象的迷宫。这个庞大又混乱的官僚集团似乎毫无章法，一个神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地位和职能，在不同的神话时代中有不同的化身和名字，有的故事甚至自相矛盾，让人目不暇给、眼花缭乱。

印度教中，最重要的是三大主神：湿婆，最具威力、最受尊崇的毁灭与再生之神；毗湿奴，保护众生的维护之神；梵天，创造之神。

湿婆是宇宙的最高主宰。在吠陀时代，湿婆的前身是风暴之神楼陀罗，一个受土著居民崇拜的神，在诸神之中，他的地位并不高。他有善恶双重性格，发怒时能以霹雳损害万物，善良时又能治愈万物的伤痛。楼陀罗的做派惊世骇俗，他身穿兽皮，身体涂灰，家住坟场，与野狗为伴，手拿骷髅，到处乞食为生，即便如此，他还是与萨蒂结成一对“美女与野兽”式的佳偶。但萨蒂的父亲觉得这位女婿实在有点儿不上台面，冒犯了楼陀罗，萨蒂便羞愤自焚而死。

雅利安文化和土著崇拜渐渐融合后，湿婆成为婆罗门教的最高神祇。在今天的印度教中，他是毁灭和再生世界之神，既是世界的终点，也是重生的起点，既是阳性，又是阴性，同时还是中性。总之，湿婆象征着宇宙中所有现象的总和，他的形象和能量超越逻辑，是一切不可思议之矛盾的全部内涵。在孟买附近的“象岛石窟”内，有一座巨大的“湿婆三面相”。雕像左侧是女性湿婆的温柔相，右侧是男性湿婆的狂暴相，中间则是中性湿婆的超人相，三相象征着宇宙不同侧面的对立统一，具有深刻的哲学内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用人的理性质疑神：如果有上帝存在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允许世间有残酷发生呢？如果上帝不能制止，就说明他不是万能的；如果上帝能制止却没有制止，他便不是至善的。陀式到最后也没有揭开那个庞大而黑暗的谜底，然而在湿婆的形象中，这个问题被消解了，湿婆的形象颇能表现印度人哲学思想的精妙，他们对宇宙的本质属性有深邃的洞察。

曾经有朋友觉得奇怪，这个威力无穷、统摄万物的大神的名字为什么要翻译为“婆”呢？在汉语中，“婆”总含有鄙夷的色彩，三姑六婆、婆婆妈妈，“婆”意味着衰老、浑浊，就是贾宝玉痛恨的鱼眼睛，怎么也不和大神的气质相配啊！为此我曾咨询过研究古代汉语和比较语言学的专家，得到的答案是：古无轻唇音，所以轻唇音的 v 被发成了重唇音的 b，所以用湿婆对译 Shiva。我认为古人选择“婆”字，还希望用这个女性的字眼来强调湿婆复杂的属性，提醒世人他不仅仅是一位伟岸的阳刚之神。

萨蒂死后，湿婆万念俱灰，于是回到盖拉什神山（即西藏冈仁波齐峰）上苦修。萨蒂则转世为雪山女神帕尔瓦蒂。帕尔瓦蒂自出生起便深爱湿婆，但纵使相逢应不识，湿婆依然执意苦行。帕尔瓦蒂比她的前世萨蒂刚毅多了，决心要从业务能力上超越湿婆，于是自己也跑到神山中进行最严厉的苦行。最后精诚所至，当她修炼到最高阶段时，湿婆感动了，二人终于再次结为夫妻。帕尔瓦蒂代表了女神温柔仁慈的一面，她还有多个化身，常见的包括杀死牛魔王的杜尔迦，以及代表嗜血、恐怖、毁灭性一面的迦梨女神，她象征着女性力量中蕴含的破坏和毁灭之力，发起怒来连湿婆也无可奈何。有一次，迦梨消灭恶魔后陷入狂喜，无法自制，不由自主地踩踏大地，令众生惶恐。湿婆为减轻众生的苦痛，于是便躺在迦梨脚下任其践踏。

萨蒂的故事足见古代印度妇女地位之低下，她们不幸成为父权和夫权制度双重压迫下的牺牲品。萨蒂自焚也成为印度“寡妇殉夫”陋习的神话源头。女性地位历来是印度饱受诟病的问题，时至今日，印度仍是世界上女性生存环境最艰难的地区之一。但有一位研究印度文化的朋友向我坦言，他认为，从神话学来看，印度教神话中的女神是那样充满生命的热量和破坏力，至高无上的湿婆神，也会为了深爱的妻子苦行，更在妻子失去理智时匍匐在妻子的脚下承受她的踩踏，说印度文化“歧视女性”是片面的。进而他遭遇到一个难题：为何在妇女地位极其低下的社会里，女神却具有摧毁一切的狂暴力量？自相矛盾的现象进而牵扯出深邃难解的哲学问题。末了，他回味无穷地说，研究印度文化，似乎真理不是越辩越明，而是越讨论越诡异，越研究越是一笔糊涂账，但这也正是印度文化的魅力所在。

相比湿婆的深邃奥妙，毗湿奴的形象就亲和得多，他心怀仁慈，维护着世间万物的生命和福祉，每当世间有难，他便下凡到尘世，除恶扬善，拯救人类。人类的苦难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毗湿奴的化身也纷繁复杂，其中最重要的有十个：鱼、乌龟、野猪、人狮、侏儒、持斧罗摩、罗摩、黑天（克里希纳）、佛陀和白马。

鱼化身是印度版“诺亚方舟”的故事。人类的始祖摩奴救了一条小鱼，在洪水淹没世界之前，一条大鱼告诫摩奴，造一条大船，把各种动物雌雄各一以及植物的种子带到船上。洪水之中，这条大鱼在船头拉船，将万物带到了重新繁衍之地。

在印度两大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中，毗湿奴的化身都承担了至关重要的角色。《罗摩衍那》中，毗湿奴化身为男主角罗摩，在猴神哈奴曼的帮助下打败魔王，救回妻子悉多。胡适等学者认为，这只神通广大的猴神哈奴曼就是孙悟空的原型。而《摩诃婆罗多》中，毗湿奴化身般度国王子阿周那的御者黑天，在俱卢之野大战前，他劝说阿周那不要怯战，与他进行了一番精微深邃的哲学对话，这是《摩诃婆罗多》最精华的部分，即《薄伽梵歌》。黑天被视作毗湿奴唯一完全的化身。尽管黑天成人后的故事非常精彩，但他最活泼泼地存在于人心中的还是作为儿童和少年的形象。

黑天本是国王妹妹之子，但为了躲避国王迫害，生下来便被寄养在牧民家中。牧童黑天头戴孔雀翎毛做的王冠，穿着黄色裤衩，手拿短笛，非常可爱。15 世纪末的诗人苏尔达斯在《苏尔诗海》中生动描绘了儿童黑天的可爱形象，即使只看几首诗的题目——《黑天到森林去放牛》《黑天向妈妈控告哥哥欺负他》《黑天不承认偷吃过别人家的奶油》，也会令人忍俊不禁。《苏尔诗海》中文版由北京大学的姜景奎教授牵头完成翻译，2016 年，该书首发式在印度新德里辨喜基金会总部举行。发布会上，印度人民党议员塔伦·维杰动情地朗诵起《苏尔诗海》中母亲为小黑天唱摇篮曲的诗句，他说道：“任何时候，一个印度人只要听到这句诗，就会重新感受到母亲的温馨和永世难忘的爱。”

黑天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他心性善良，竭力保护牧民，为牧区消灾除难，同时，他又带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巨大魅力。他的笛声悠扬，连动物也会凝神倾听，似乎是希腊神话中的奥尔弗斯来到了印度；他喜欢和众位牧女嬉戏，乘她们洗澡的时候抱走她们的衣服，是众多牧女的情人，似乎又带着花花公子的味道。

在众多牧女中，他最钟爱的是美丽的拉塔。费解的是，拉塔居然是一个已婚妇女，事实上，牧区中一万六千名爱恋黑天的已婚妇女只要听到黑天吹笛，就会抛开丈夫和孩子，急于从家中出来同黑天跳舞。神话学的解释说，这象征着人对神最炽热虔诚、最毫无保留的依恋。拉塔既对黑天深深爱恋，又忍受着爱情的嫉妒和痛苦。她历来是文艺家们最钟爱的形象之一，如十二世纪梵语文学最有名的诗人胜天的《牧童歌》，即是描写黑天与拉塔的爱情故事；十六世纪的印地语女诗人米拉巴伊不断书写关于拉塔的抒情诗，寄托自己内心的孤独和感情；2016 年 11 月，印度近代著名画家拉贾·拉维·瓦尔马（Raja  Ravi  Varma）的油画《月光下的拉塔》在孟买以 2.3 亿卢比的价格成交，创下迄今为止印度单件艺术品拍卖价格之最。画面上，月色与湖光融为一体，拉塔独坐月下，隐隐有些孤单，但她脸如玉盘，皎洁的面容透露着宁静、渴慕、等待情人的绵绵期盼和喜悦，拉塔之美是原初、质朴的人性之美，如同印度古老传统的绵远幽深。

至于为何印度教徒将佛陀吸收为毗湿奴的化身，学者普遍认为这是随着佛教在印度没落，正统的印度教吸收佛教元素的结果。从印度教的历史形成来解释，从吠陀典籍、婆罗门教到印度教，印度教神话是伴随雅利安人征服印度次大陆、社会逐步分化、雅利安人和原住民的信仰碰撞融合的历史过程而形成的，后来又不断加入新的融合物，神话人物的斑斓样貌正是这一复杂进程的结果，这也是“不可思议”之印度的一个生动例证。

第三位大神梵天的地位不可与前两位相提并论。在印度，供奉湿婆或毗湿奴的神庙十分常见，但供奉梵天的却很少见。梵天的形象也比较单薄，他爱犯错误，显得冒冒失失。传说梵天与毗湿奴争执，都认为自己是最伟大的神，这时一个巨大无边的林迦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试图找出林迦的终点，梵天变成鹅飞向上空，毗湿奴变成野猪挖掘埋住林迦的土地，然而他们都失败了，于是不得不承认，湿婆才是最伟大的神。梵天赐予阿修罗之王金装（Hiranyakashipu）神力，使得金装为非作歹，最后被毗湿奴杀死。甚至有神话说梵天乱伦，他的妻子辩才天女其实是他的女儿。印度教中的诸神有种种贪嗔痴的性格弱点，梵天是一个典型的代表。

梁漱溟曾言：“在印度，最使人诧异者为其宗教之偏畸发达，什么都笼罩在宗教之下。”历代相传下来的传说、神话和故事构成了印度的历史，赋予印度文艺作品一个强有力的文化背景，文学、音乐、建筑、美术、戏剧、电影……它们像一棵大树的分枝，而这棵树遒劲的根须则扎根在宗教的沃土之中。正是在宗教棱镜的折射下，印度社会才显现出独具魅力的幽深、瑰丽和不可思议。

第一辑 印之味
印度的黄昏
寻味印餐
深红浅黄出芒果
冰淇淋之味
印装里的风情与沉思
开车也是心灵瑜伽
珠宝记

第二辑 搜神记
埃罗拉石窟
神话的镜子
萌行天下象头神
人神共舞度佳节
石头中的神性

第三辑 人间世
德里之夜
史无前例的废币运动
纪念馆里的暗杀史
辩才天女的三姐妹
奇光异彩宝莱坞
五花八门的配额制度

第四辑 短歌行
桑奇佛塔
与动物同行
恒河源头的瑜伽圣城
桑奇：佛陀的柔弱与伟大
结缘中国的海滨明珠
探寻绿野深处的斑斓

第五辑 有所思
独居印度
李安电影中的印度文化精神
两首摇篮曲的故事
印人小像
诗歌回响在神的国度
告别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