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叙，原名张文兵，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已出版有小说集《别人的生活》《他的生活有点小小的变化》《伪生活书》，散文集《时光词语》《在雷声中停顿》，诗集《倾斜》《浮世集》。曾获第十届十月文学奖。现居乐清。

本书主要为旅行散记，共分三辑。第一辑“近似虚构的旅行”主要叙写作者在青海、井冈山、横峰等地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颇具文化意味；第二辑“乘慢船，去哪里”则将视野放回江浙地区，记叙近几年来在江浙各地的行旅见闻和思考；第三辑“河山海四记”以河、山、海为主要叙述对象，讲述与河、山、海相关的早年生活和行旅故事。

沉香荡：湖面掀起了细碎波浪

一

2月23日晨5点半，我在干窑镇的开来宾馆醒来。此时，丁栅沉香荡的水面已经晨光弥漫，我还看不到这晨光，它还在二十里之外。但是，这个时间的到达，促使我快速起床、穿衣、洗漱，然后下楼结账。

在路口，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去沉香荡。一路向东，车内的空气在晨阳中发亮、升温。一路闪过去绿色的田畴。经过丁栅镇区，迷路两次，但很快就到了沉香荡。一个沉香荡，像大地上一对蓦然张开的巨大的扁平的复眼，望向晨光泛滥的天空，向着上苍张开。清晨的沉香荡水面辽阔安静。整个沉香荡此时空无一人。路是空的，水是空的，水面上唯一的一条小船是空的，通向水中央的长长的长堤是空的，长堤边的小屋是空的。但是，沉香荡的水面不空，水面的细节是涟漪加轻风。此时，陆上是风过无痕，站着，感觉不到风的吹拂，但风在吹拂，暮春的风在吹拂。只有在水面，才能看到暮春的风在吹拂，水面漾起细之又细的涟漪，似在织着一匹巨大无比的丝绸。此时，光线倾进水面，芦苇显得憔悴又孤独。我望着水面，想到水深处，这么好的水，这么安静的沉香荡，它的深处应该有美丽的水妖，她们喝沉香荡的清水，吃淡而微甜的水草根茎，无人的时候，伸手到水面折些青翠的水草叶子，吃了这些叶子之后，她们雪白的细牙会染上浅浅的淡青色，她们同样雪白的手腕上带着细水草编织的草手镯——

忍住春风的吹拂。

忍住倒映在水中的绿妖。

你看，芦苇假装憔悴，装得真是像。

它是装给水看吗？还是装给天空看？

旁边有一只小鬼，

它斜探出半个身子，施放一层薄薄的鬼气。

它期望，在这个暮春，只看见一丝丝若隐若现的人迹。

二

是的，此时沉香荡的芦苇有细节。离我最近的那一丛芦苇，斜着枯干苇秆，纵有暮春的轻风吹拂（水面有涟漪），它们也没有感觉，它们的感觉在水中，在水面悬空的空间里。水动，而芦苇不动。风动，而芦苇不动。这么轻而细的芦苇为什么会不动？包括细长而尖而薄的芦苇的叶子，我都没有看到它们的动。也许它们与深处的水保持一致。这一致就是安静，不动，回忆（是的，回忆的芦苇。人有时是芦苇。17世纪的布莱兹·帕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回忆肯定加重了芦苇的脆弱。此时的沉香荡的芦苇，如果有一阵稍大的风吹过，它们定会倒伏到水面上。我的目光，暂时越过了眼前的这丛芦苇，我因此看到了远处水面上飞着一只水鸟。

这时要写一只鸟。

它飞入了茂密的芦苇丛里。 水鸟带来了思维的活跃。

此时：

1.有人卧轨，他为了不看这个世界

那么，他也肯定同时不看鸟了。

二十五年前的这时，1989年3月23日，海子还住在昌平，吃泡面，喝凉水，偶尔饿着，一顿或两顿或三顿。混乱、幻听。而三天之后，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他真的是为了不看这个世界吗？海子是一根典型的芦苇，诗意、敏感、脆弱，心中存有一个实现不了的理想，爱情的理想，诗的理想，典籍的理想。这些理想外人不得而知，唯有海子自知，海子的朋友不知，西川不知，骆一禾不知，海子心目中的虚拟的女友不知，德令哈的姐姐不知，我不知，我们不知，这个世界不知，世界之外的世界不知。不知论。人在此时是无知的。世界是无知的。海子若知道所有人的不知，若知道这个世界的不知，若知道将永远不知，他为什么要卧轨自杀？他不看世界，世界正在不断地看他，尤其每年这个日子，3月26日，世界上有许多人在看他。但是，没人知道卧轨时的海子。这时，水鸟停栖在沉香荡水面的一截木桩上，保持了沉香荡的诗意。

2.天色绝对的好，白云真白，蓝天真蓝

而心情为什么会灰暗？为什么？

我绕过这丛芦苇右边的橘子林，穿过一小片半枯而已经开始绿多于黄的草丛，到了伸向沉香荡的水中央的长堤上，晨阳的光芒完全照到了我的身上。这时，我突然心情灰暗。我的心情在此时为什么会灰暗？天气这么好，白云这么白，蓝天这么蓝，而我的心情为什么会灰暗？灰暗，是汉语，是一个词，灰的色泽就是没有色泽，暗，是比灰的色泽更加的消沉，身体、疾病、性、混乱、无明。晨阳照在我的身上，是那么的明亮、温暖，带着金色的甜味，但这一切于我都无济于事，我的灰暗是我个人的灰暗，与外界无关，与别人无关。长堤边有着大片的连绵不断的芦苇，几十个芦穗高高低低，这时我发现苇秆不动而芦穗上的芦絮在轻轻地动，它们感知到了暮春的轻风！

3.这个地方叫沉香荡

清风吹过，湖面掀起了细碎的波浪。

这是我必须要写的一句诗。3月22 日从嘉善南站去干窑的出租车上，司机告诉我，不要去干窑，应该去沉香荡，沉香荡在丁栅，丁栅边上就是沉香荡。沉香荡这个地名，它的汉语意味吸引了我，我想到的是清风、木香、水漾、野草、细花、木船、细浪。但是我还是到了干窑住下。在干窑，从叶新路新街，到河东街老街，这里的中年人正热衷怀旧，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与90年代初期的流行歌曲不时从两旁的店铺里飘出来，《花心》《亲亲宝贝》《美酒加咖啡》《小城故事》，越靠近河东街，这种怀旧的味道越浓厚。当我重新逆着叶新路往回走，走到中国电信、中国移动通信等现代型店铺附近时，飘出了当下《中国好声音》歌曲的声音。这于沉香荡而言，已经是二十里外的昨日的事。此时的沉香荡，水面持续着细碎的涟漪。它不对应《花心》《亲亲宝贝》《美酒加咖啡》，不对应《中国好声音》，它对应了《小城故事》。这种情感，是水一样的，漾开、渗透、流入。它正感知着暮春的轻风，暮春的时光，让诗意升起，对应长堤上的青草、芦苇、水鸟。

4.一个少女咬着嘴唇走过

她的最后的青春就将消失在村庄深处。

当我从长堤上转身，面向村庄，整个村庄几乎看不见走过的村民。村民们都还在屋里或在更远的别处。后来走过去一个老年妇人，她步履缓慢，背影佝偻。然后过去一条小狗。许久之后，走过来一个姑娘，二十五六岁，穿着紧身花衣裳。她咬着嘴唇，在阳光下走过。我想到的是，若干年后，她的青春不再，出门走路再也不可能咬着嘴唇走，她的青春就这样消失在了村庄深处。青春逝去，而沉香荡依然。

三

回到水妖的话题。沉香荡，安静、清浅，岸边芦苇丛生，水草丰茂，偶有深水处，这深水处最适合水妖居住。有时一条看鱼的小船划过，水妖们（整个沉香荡就三至四个水妖）是喜欢的，因为这小船也划得安静，几乎无声，木桨只在水面轻轻拨动，小船过去，水面留下一条细碎闪亮、泛着波光的船痕。水妖要等小船划远之后，才会轻轻地歌唱——“沉香荡，沉香荡，沉香荡，沉香荡，沉香荡的草啊有清香，沉香荡的水啊有清香，沉香荡的鱼啊有清香，沉香荡的芦苇啊有清香。”上午水妖从不出来，更不上岸。她们若一定有事要出来（有时也不一定有事，时间长了也要出来或在沉香荡边走走，要远远地看到有人过，她们就会迅速小声地回到水底去，只有走近才会听到她们入水的很小的声音，但是人们从来没听到过这声音，因为没等人靠近，她们早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水底居住处），也会到下午两三点以后。沉香荡四周确实无人走动，这时这几个水妖中的一两个就会悄悄地离开水面，到岸上。她们走亲戚却往往选择在月光之夜，从沉香荡到另一些荡。如近处的长白荡、银水庙，或是更远处的汾湖、夏墓荡、祥符荡、蒋家漾、马斜湖、北浒漾、白鱼荡、西浒荡、六百亩荡等水荡。水妖们在那些地方都有近亲或远亲，当然，有些很远的荡，亲戚的血缘关系又太远了，她们就几乎不会去，也许几辈子都不互相走动。如果月夜在沉香荡附近安宁得几乎无人的时刻，对面走来一个或两个漂亮非凡的年轻女子，身材苗条、性感十足，不说话，听不见脚步声，那么，你是遇见沉香荡出来走亲戚的水妖了。你千万不要惊动她们。回家后的今后的日子里，你的福分会因此而增加，有诗为证——

水妖在下半夜走亲戚。

银白月光，红的衣裳，绿的饼干。

只是它的牙齿是透明的，

它说话像深夜的月光，冰凉轻盈。

它遇见了邻家的妹妹，它唱——

“妹妹刷牙，妹妹吃菜，妹妹吃饭。”

第二天一早，晨阳镀亮沉香荡，

妹妹顶着一头金发出来。

许多天后，湖边多了几个金色的小妖。

哦，别搞混了，她们是水妖的亲戚。

四

看见那条船了。

湖里唯一的一条船。

一个水妖坐在船上，坐乱了时间与空间，

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风暴一屁股坐在了湖中

——村里的姑娘家把门紧紧地关上！

我想，我对嘉善沉香荡的虚构，是基于汉语语感的延伸。在我所知道的嘉善地名词典里，沉香荡远在西塘之上。在汉语中，我不喜欢方位词，不喜欢东方、西方，不喜欢东京、西安，不喜欢河南、河北，不喜欢广东、广西，每一个方位词地名，它都是残缺的，它只是所表方位的这一半，却缺着另一半。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汉语地名。我所喜欢的是青海、福建、辽宁、吉林、扬州、稻城、林芝、格尔木、伊犁这样的汉语或汉语音译地名。它们所保存的诗意，令人神往又心怀敬意。因此，沉香荡的水妖是再也不去西塘的。她会去丁栅，去干窑，去姚庄，但是她不去西塘，西塘若永远这样，她就永远不去西塘。

我去嘉善的这些天，在沉香荡只待了半天时光，这半天时光，于我而言，就是整个嘉善。这是真正诗意的嘉善。

回到乐清的第三天，我发了一条微博，作为这次集体采风的作业——

水妖从沉香荡上岸，绿衣绿裤，细腰肥臀，眼睛棕色带蓝。她从乡间公路经过，看到善文化牌子，问路人甲：“这是什么？”答：“善文化呀。”什么是善文化？水妖不知。遇路人乙，水妖问：“什么是善文化？”路人乙说：“上善若水。”什么又是上善若水呢？水妖不得其解。若干天后，沉香荡水面多了一小船，船上书着个大大的“善”字。

这条微博是表达嘉善水乡的诗意，是西塘商业之外的诗意。诗意需要丰富的感知，它包含了善，且更具宽广的内心，更是内心与世界的深度对话与言说。这一种情怀，如果消失了，则人的存在仅仅是一种平稳的活着，善是平稳相处的一种社会与道德的需求。尤其是当代一些文化人，太功利。文化人若不回到诗意上，或内心缺乏诗意，是可怕的。因此，诗意嘉善，没有比这更好的嘉善了。文人应似沉香荡里的水妖，找回汉语中的语感与诗意，找回生存中的语感与诗意。

那天我从沉香荡步行回丁栅的路上，遇见一放蜂人，他把蜂箱摆放在公路边上，后面是大片的田野与金黄的油菜花，他的面前放了一条凳子，凳子上放着几瓶新鲜蜂蜜，阳光下呈现着半透明的晶亮的琥珀色，三十元一瓶。放蜂人说，这有槐花蜜与椴树花蜜，而椴树花蜜是蜜中上好的蜜。放蜂人听着收音机，他的生活比谁都悠闲自得，是诗意与慢生活的典范。而不远处，丁栅与上海青浦的公路分岔路口，立着一个大大的公路行车警示标志——“慢！”现代人，到了放慢前行脚步的时候了，慢——，少点功利，回到诗意，回到安宁，回到洁净。

2014年4月4日晚完稿

第一辑近似虚构的旅行

草原上，牧歌如风诉说 / 2

沉香荡：湖面掀起了细碎波浪 / 18

塘河上：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 30

公望美术馆：苦涩的空气里仍存着谜一样的事物 / 40

木黄三日：一次近似虚构的旅行 / 52

去井冈山：K271次列车与笔架山的杜鹃 / 62

横峰记：一切优美如斯 / 77

去青海：穿越冬日的虚构 / 87

去慈城：那里没有收信人 / 101

闽东、柘荣：方言在两处 / 111

第二辑乘慢船，去哪里

新市旧镇：诗意盎然，而心安 / 120

楠溪江：现实、诗意与山水闲章 / 125

去施家岙：听越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 139

鄞州碎记：明月、大地、流水 / 148

缙云记：平凡而日常，安宁而深远 / 162

锡时代，以及永康师傅 / 173

路过湖墅：星星点点 / 180

淳安：老照片里的女孩、记忆及联想 / 190

松阳：黑色屋顶浮在上方，如此安宁 / 196

坡阳古街：当一个旅人驻足，手捧一握重复的流沙 / 205

奉化一日：穿过一桌牌局去南山 / 212

在遂昌：石坑口村听十番 / 218

乘慢船，去洞头 / 225

第三辑河山海四记

钱塘江记：溯江而上，顺流而下 / 230

雁山记：叫破江南一片秋 / 286

对岸记：有关台湾的新旧记忆 / 303

岛上记：一部电影一首歌，年代的记忆 / 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