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作品:误读红楼》:
读“红”文字烟波浩渺,最能击中我之心魂者,总是鲁迅先生言简意赅的那几句:华林之中,遍被悲凉之雾,呼吸感知于其间者,唯宝玉一人。
这悲凉之雾是什么?肯定不是华丽家族没落的前兆,对于家族命运,宝玉压根儿不上心。有一回,黛玉跟宝玉说:我私下里替你们算了算,出得多,进得少,如此下去,必将后手不接。宝玉很没心肝地来了句:管他呢,反正不会少了我们两个的。黛玉都懒得再理他,转过头去找宝钗说话。
我每看到此,都能透过白纸黑字,看到曹公那自嘲的笑容。
宝玉的悲凉感不是务实的,是务虚的,来自生命的深处,对于终将到来的死亡,尤其是死亡引发的虚无感的一种恐惧。
少年时看过金圣叹的一篇文章,这会儿也不去百度了,大意是,他坐在屋子里,想到几百年前站在这里的不知道是谁,几百年后站在这里的又不知道是谁,而自己又在何处,不由得悲从中来。是啊,人类最大的惶恐莫过于不知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孤零零地站在天地之间,再亲的人也帮不了你。
宝玉与金圣叹又不同,他过得比金圣叹好太多,含着银勺子出世的比喻已经泛滥,在他身上再用一回也无妨。他母亲王夫人视他为心肝宝贝;他父亲贾政虽然有点简单粗暴,出发点也是为他好;上有贾母的宠溺,下有丫鬟们的簇拥,更有那么多美丽聪慧的姐姐妹妹相伴度日——他几乎得到了可以想象到的极致。
佛家有因果这一说:快乐,正是痛苦的因;痛苦,则是快乐的果。他在拥有时多么快乐,就会在失去时多么痛苦,因此,没有比他更害怕失去的人了。
这种恐惧在第十九回初见端倪。袭人被家人接回去过年,宝玉闲极无聊,去她家探望,在一堆女孩子中瞅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大概出落得格外齐整一些,宝玉就留了心,回去问袭人。袭人说这是自己的两姨妹子,又说起她各式嫁妆都备好了,明年就出嫁。宝玉听到“出嫁”二字,已经大不自在,又听袭人说,连她自己,也终究是要离开的,一时间情难以堪,竟至于泪流满面。
书中替袭人解释说,袭人是见宝玉毛病太多,拿这话要挟他一下。袭人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她不知道这对宝玉来说是多么残忍。她揭开了宝玉一直不敢直面的“无常”的面纱,告知他依恋的一切,都会改变。
如悉达多王子的第一次出行。净饭王的小王子,自小长于深宫之中,后来他这样回忆:我娇生惯养,在我父亲的宫殿里,有三座特别为我营造的莲池,各生长蓝色、红色和白色的莲花,我用的都是迦尸出产的檀香木,头巾和衣服全来自那里。
无论白天黑夜,我总是在白色华盖的保护之下,以防尘土、冷热、树叶乃至露水。我有三座宫殿,一座用于冬季,一座用于夏季,还有一座用于雨季。在四个月的雨季里,足不出户,一天到晚由宫女陪同娱乐。(摘自《印度佛教史》,[英]沃德尔著,王世安译)
他的父亲把他保护得很好,梦想让他在温香软玉的包围中,无烦忧地生活。他二十九岁才得以离开宫殿,来到外面,看到了老人、病人、送葬者,窥见浮华背后生老病死的存在,跌入了痛苦之中。
悉达多的故事可以是一个比喻,用在贾宝玉身上,锦衣玉食、至爱亲朋构成了他的宫殿,他以为可以像个鸵鸟似的在里面赖下去,永远不出去。
“出嫁…‘离开”这些字眼,揭示了宝玉自说自话的稳定必然被打破,接下来,他的一番讲述,透露出他无能为力的挣扎: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了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
这是一个强要遮挽的手势,然而却是徒劳。谁对生老病死有办法?秦始皇派出五百童男童女求不老药的方队,徒然暴露了他暮年精神上的虚弱;汉武帝的不死灵药,也早已被东方朔调侃地解构。古往今来,有多少高人能参透生死?越是敏感越是执着的人,就会体验到越多的痛苦。
宝玉如此,黛玉亦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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