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忧天下红烛别妻 患劳苦相约从戎
闵东镇前清举人孙老太爷府前悬起一对大红灯笼,门庭上方那幅百年匾额用朱漆重新透过,四个墨迹酣畅、工整灵秀的颜体大字在檐下熠熠生辉:耕读传家。
今天是孙举人在湖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念书的长子孙韶光娶亲的日子,时值腊月,贺喜的亲朋络绎不绝,院前小街站满了等候花轿的街邻。
孙母一身见客衣饰,与孙老太爷端坐堂前含笑等待。昨夜她梦见一对凤凰飞进院来,落在屋檐上嬉戏和鸣,不一会那凤鸟点头腾空而去,凰鸟也飞升相随,又在空中盘旋良久,复落回屋檐,院中屋宇顿时披金挂彩,霞光四射。
传说孙家将过门的儿媳,是邻乡十几里外竺家铺的名门闺秀,名叫竺宜君,年方十七,貌若天仙,知书达礼,还会绣一手好花。她父亲与孙老太爷是同榜举人,虽已民国十二年(1923)了,她却不喜出门露面,有人在竹帘半卷的闺楼偶然望见,叹为天人。
迎亲的鼓乐声悠扬传来,人们拥向街口,只见迎亲的队伍蜿蜒一里多路,八抬大花轿后,长龙般的嫁妆在冬日的熙阳下闪耀着富丽华贵的光泽,人群中发出一阵阵赞叹唏嘘。大花轿随着唢呐的欢声弹跳颠簸,人们的目光想要穿透那遮盖严实的大红绒帘,一睹新娘的花容。
新郎孙韶光骑在枣红色大马上,约二十来岁,眉清目秀,器宇不凡,他不时抬起澄澈湛亮的双眼瞻望远处,神情间似未见大婚的激动与喜悦。
枣红马前后牵缰和执鞭的两位伴郎,也都仪表出众,卓尔不群,都没穿长衫马褂,却是一身藏蓝色新式企领文装,只在浅灰色礼帽上斜插一枝月季红花,安步默然,并无言笑。
花轿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落稳,牵娘撩开轿帘向内伸手,头遮金丝绒红盖头的新娘慢慢探出身来,伸出纤手搭在牵娘手上,又小心翼翼伸出一只着绣花龙珠鞋的小脚来,轻轻踏在地毯上,只见那小脚笋芽般不过三寸,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新娘微低盖头,在牵娘搀扶下款款前行,仪态从容,绣裙下一双金莲时隐时现,腰肢纤细而柔韧,步履平稳而轻盈。小街两旁的人们都伸颈张望,顿时安静无声。
正屋客堂中礼毕,新娘就被扶入设在前院东厢房的洞房了。午宴罢,孙韶光送两位伴郎到西厢房歇息。
伴郎是韶光在湖北省立一师的同学 ,一个名叫万瑞麟,本县系马岗人,生得挺拔英武,面廓疏朗,剪短的黑发浓密直立,双眼中时见精光四射;另一个人是本县东山乡人,名叫钟培炎,生得清秀俊逸,浅西装头发柔润修整,虽文静优雅,却是目内藏锐,颇见意气。
万瑞麟不等落座就说:“京汉铁路总工会在郑州的成立大会受阻,党和工会正酝酿大罢工,我们今天就返省城。”
孙韶光说:“既已同来,就休息两天吧,等我一同回去。”
万瑞麟说:“我等刚加入共产党组织,时下正当用人之机,不能等你了。”
钟培炎坐下说:“《劳动周刊》也不能误期,湖北学生联合会代表大会正在筹备,韶光兄是总干事,也不能久留的。但佳人尚未谋面,恐失礼数,我二人明晨吃过嫂子礼茶再走也好。”
万瑞麟笑道:“培炎兄必欲一睹芳容,也在情理之中。”孙韶光说:“你俩当回伴郎,连面都没见过,叫我怎么想。”万瑞麟说:“那好吧。韶光兄今天是洞房花烛夜,良辰美景小登科,却不知人家沈立群小姐今夜怎么过。”
孙韶光与竺宜君的婚事,因是通家世好,早年约定,婚姻六礼已行托媒、准盅、谢媒、过彩、请期五礼,只剩今天迎亲一礼了,二人却从未会过面。虽传言宜君美貌,韶光因志存高远,并未在意,只是遵从父命,尽其为人子基本的孝道。这时他引诗自圆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两位同窗相视一笑。
晚上依俗是“闹洞房”,街邻们早早领着孩童,将新房内外挤满。万瑞麟和钟培炎因不谙习俗,又怕失了读书人身份,自在客房饮茶说话,不再露面,任那新房的嬉笑声一阵阵传来。
漂亮喜气的牵娘开始“撒帐”了,她边往新娘红盖头上和床帐间撒着红枣花生,边即兴高声念唱:
一撒金啦,亮晶晶啦,有个仙女下凡尘啦,带来蟠桃种下地呀,夫妻恩爱过一生啦!
二撒银啦,响铃铃啦,金珠银珠落满盆啦,男耕女织度美景呀,鸳鸯做伴总不分啦!
三撒金啦……四撒银啦……
新娘红盖头及项,她和宴客过后微醉的新郎并排坐在床边,接受着人们的撒帐祝福。大人们喝着酽红的糖茶,孩童们边吃着从陪嫁箱柜里翻出的芝麻甜饼,边爬到床上接抢撒来的花生红枣,或蹲在地上仰头探望,试图从盖头的缝隙间窥视“新大姐”俊俏的脸蛋。人们欢闹到夜深方才尽兴告辞。
孙韶光总算送走了热情的邻人,略正衣冠回到洞房,牵娘这才含笑掩门离去。新房在红烛摇曳中分外宁静,只见朦胧烛光下,宜君微低盖头,端坐在紫檀木雕花牙床当中,双膝并拢,一双小手自然合于腹下。韶光本想近前,转念又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写字本,点亮罩灯,磨墨蘸笔慢慢写起字来。
良久,新娘那边并无动静,也未见叹息。韶光不忍,放下写字本,红着脸慢慢近前,轻轻撩起了盖头,见宜君先是微垂双目,稍顷,面含羞涩,抬眼相迎,那目光清澈明丽,并无幽怨,神情甜美恬静,貌如画中人,更有一缕幽香袭人,韶光惊呆了。
宜君只知夫婿属兔,在外念书,其他一无所知,烛光下见夫君果然人材出众,五官俊朗,举止温存,不禁含羞窃喜,将身子向右挪动,示意韶光坐她左旁。二人都不言语,韶光拘谨地缓缓将她揽到肩旁,觉通体温软,吹气如兰。韶光说:“刚才我是写日记,今天新婚大事,是不能不记的……”宜君羞涩不语。韶光牵起她一只纤手,柔情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夜缠绵销魂,韶光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不见宜君,急忙着衣下床,虽睡不多时,却觉周身通泰,神清气爽。推开窗户,随着晨光洒入,宜君已捧来搪瓷脸盆放入盆架,轻声唤他洗漱。只见她一袭紧身红花缎面小袄,秀发刚刚梳过,樱唇微闭,满面羞红,艳若桃花。韶光近前将她用力揽入怀中,宜君轻轻移开他的双臂,回视门外说:“先生该去堂前请安了。”
孙老太爷和孙母已端坐在厅堂方桌两旁,小夫妻行礼请安后,宜君轻手沏茶奉上,就退到一旁静立着。二老见两人琴瑟和谐,自是欢喜,嘱宜君好生歇息,不必操劳家务。孙韶光忙去厢房,引万瑞麟和钟培炎来相见。
宜君迎前两步,向两人行过万福,沏来清茶分别敬上。两人刚进厅堂,见宜君迎来,都目睛定直,不知回转。钟培炎忘了接茶,知道失态了,忙借吃茶将眼睛避下。
万瑞麟心中有事,茶罢略一思忖,起身向二老告辞说:“韶光兄大礼已成,晚生今朝就回武昌了,不知韶光可否一同回校?”宜君静立在婆母侧后,闻言红脸低头不语。
孙韶光看一眼宜君,说:“家父命我小住几日。门前已备好车马,二位先行一步吧,我三天后就回。”孙母就微笑点头。
韶光和宜君一起送他俩到院前。两人上了敞篷马车,钟培炎垂目抱拳说:“贤嫂请回。”万瑞麟揖道:“韶光兄不要食言,我们在学校等你!”
送别瑞麟和培炎,韶光偕宜君步行到竺家铺行“回门”礼。往来路上两人依然不免拘束,宜君小脚行走缓慢,韶光不时地伸手搀扶她,在没人的地方想要背她走,宜君害羞且怕他累着就不肯,她的脸一直红着,微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只是偶然将一只纤手搭在他伸来的长长的手掌上。夫妻俩不紧不慢返回小镇时,日头已经偏西。
等着看新娘的人比昨天还多,孩童们在人群里钻进钻出。从镇子南头起,各家各户搬来木梯在板凳上搭起的“天桥”,连接绵延一里多路,一直通到孙府门前。今天新娘是不戴盖头的,正好一睹她的花容。
来了——人们被竺宜君的美貌惊呆。
两个脸搽胭脂的中年男子扮作牵娘,摇着蒲扇,要“新相公”背上“新大姐”踩天桥回家。韶光知难地望着漫长的梯桥,自嘲地笑了,他看一眼身边已羞得不行的妻子,本想说如今民国,这些旧习俗应当免去的,见人们热忱无比,只好蹲下身去。宜君遮脸退避,被人闹笑着牵伏到韶光那颀长平展的背上。
韶光背起娇妻,顿觉浑身都是力量,他小心地踏上梯桥,在左右“牵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档,摇晃着向前走着。宜君紧紧地绕着夫君的颈项,时而从肩膀边伸头去帮他看脚下的梯挡,时而羞涩地闭上双眼。人群一路惊艳,一路欢笑,令韶光和宜君心中满是幸福——这个诙谐而又富于想象的民俗,就让它永远地保留下去吧!
夜里两人早早熄灯相拥,不尽温柔。韶光为她褪下桥子板尖脚绣花鞋和里面的软空尖鞋衬,轻轻替她放解缠足绸带,宜君羞得不行。韶光微握莲苞小脚,心下反倒百般痛惜,以为女子不平等莫甚于此,何忍赏玩纤妙。问她肌肤气息为何这般幽香,宜君紧拥不答,继而羞道:“自十三岁后,身上就起了这香气……只有我娘和丫鬟天香知道……”
翌日,天上飘下漫舞的小雪,丫鬟天香生来一个热烘烘火盆,红着脸放在房中出门去了。韶光从上衣袋取出一支小指般粗细、约四寸来长黑色发亮的管状物件,慢慢拧开说:“这是西人所用钢笔,后必大行于中国,只是国人尚不习惯。”就扶宜君到桌前,教她捏这钢笔与毛笔有何不同,让她试着书写。宜君新奇,问:“没见蘸墨,怎有这蓝色墨迹?”韶光笑道:“正是它妙处。”转身取来一个玻璃小瓶,教宜君如何吸墨,又如何拧妥。宜君试写,笑那西人怎用这般硬笔,落笔收笔一般粗,全不成抑扬顿挫婉转笔锋,写过几行渐觉其实方便,心里就喜欢着。
韶光说:“你是书香闺秀,这支笔你留着,权作我们新婚纪念吧。我不进商店,也没为你准备什么首饰。”宜君微微一笑,再看手中钢笔,才见锃亮的笔尖原来是用黄金制成。她知此笔必为韶光所珍,细心地拧圆了笔,用一块丝绢将它包好,心中填满受夫珍爱的害羞和甜蜜。
临别前夜,小夫妻不舍欢爱,异香盈被,韶光迷恋不已。鸡叫三遍,韶光醒来又要温存,宜君微拒说:“先生已许三天后回校,明日旅途颠簸,还要养好精神……”韶光搂紧她说:“再住一天。”宜君心里难舍,犹豫着说:“先生既已与人说定,明天……就还是回校吧,免得失了友道……”
窗外天见微明,宜君促韶光起床,欠身点燃帐外床头烛台的红烛,飞红着脸从床单下拿出一方雪白的手帕塞在他手中。韶光展开看时,见角上是两只迷恋翩飞的小小彩蝶,洁白的帕面落红点点,恍然知意,不禁心头一热,连忙贴身藏好。
红烛摇曳在夫妻的心头,宜君害羞背过脸去。韶光动情,单膝跪在榻前,伏在宜君膝上说:“你是这么的好……”喃喃誓道,“今生天涯海角,永不负你。”宜君抚着他肩背说:“我这一生,唯有先生。”
韶光抬头凝视她娇羞美丽无比的面庞,艰难地说:“今国家积弱,列强瓜分,华夏蒙垢,我辈学子当仗剑远行,长作布雷鸣!他年若殉国异乡,我也要马革裹尸还,长与爱妻相伴。”
宜君闻言失色,急用手掩他口说:“先生是忧国为民,神灵会保佑你的,定有成功之日,那时拂袖而归,与妾白头偕老,共享太平……”
孙韶光着马夫紧赶疾驰,二百多里路程,傍晚就进了汉口,来到江汉码头,辞回马车,乘小火轮过江到武昌,急唤黄包车直奔省立一师。
湖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位于蛇山北麓,立校于民国初年,校址是著名的原“两湖书院”,隐现在林木葱茂之间,校园内是一座座宽大的古老建筑,相传清末湖广总督张之洞常邀集门生故旧,以所著《劝学篇》在此讲学。这里实在是一个读书修身的好去处,如今正是湖北共产主义者聚集的地方。
孙韶光气喘吁吁刚进宿舍,万瑞麟、钟培炎就迎上按坐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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