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早期性格及成因(节选)
早期之林黛玉,乃是一般读者脑海中刻板印象的来源:一位孤独成长、体弱多病的聪慧少女,母亲早逝而父亲忙于官务,因此自幼即托付于贾家外祖母处;名为依亲,实不免寄人篱下,在大家族步步为营的复杂人际关系里努力争取尊严,因此总不免养成敏感多疑、高傲好胜、感伤自怜,乃至于神经质的性格特点。
的确,林黛玉早期性格的造型尽可以粗略描绘如上,且其性格养成的因素之一,也确实与其自幼离家依亲度日的生活环境有关。试看黛玉初入贾府之前,已经“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等到“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第三回),显然林黛玉在生活转轨切换到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第四回)的富贵尊荣之家时,意识中已根植一种仰攀他人的自卑情结;而由于“自卑情结总是会造成紧张,所以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必然会同时出现,但其目的却不在于解决问题。争取优越感的动作总是朝向生活中无用的一面”,以致在争取优越感时,来自紧张的挫折感与悲观的情绪,便扩散为一种生活中弥漫的氛围,时时在脆弱心灵上浸润、笼罩,就逐渐积凝出一种感伤的人格主调。
然而,以七八岁未足十岁之龄进入贾府的林黛玉,在初来乍到时表现出“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的小心翼翼,以及入境问俗而“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的“行权达变”之后,非但没有顺势学会压抑自我以合群媚世,反倒素以放纵情绪而率直任性见称,于此,我们就发现自卑情结的解释是必要却不够充分的,这样的性格造型其实还来自另一个环境因子,透过这两个因子彼此的交互作用,才足以完整构成林黛玉性格发展之初期样态。这个环境因子,就是身居金字塔尖的外祖母贾母的娇宠溺爱,这才是使林黛玉个性中属于自我的那一面得以充分顺性发展,而毫不修饰地突显出来的真正原因。
林黛玉在贾府孙辈中地位的突出乃是显而易见的,所谓:“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第五回)书中更是处处可见贾母这位大家长以各种行动展示出这位外孙女的与众不同,例如她可以为了宝玉生气、黛玉中暑,而执意不去打醮祈福的清虚观,并为了宝、黛不和而抱怨哭了(第二十九回);又会出于“怕他劳碌着了”的理由,而一直纵容黛玉的懒于针线女红(第三十二回);当大家凑分子替凤姐庆生时,这位老祖宗除了自己的二十两之外,“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第四十三回),对宝黛的一体怜爱守护不言可喻;而当元宵节放炮仗时,还出现“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中”(第五十四回)这独钟一人的景象,以至于会因为看到黛玉与薛家母女之间亲如母子手足的胶漆之情,而感到十分喜悦放心(第五十八回);用饭时更特别赏赐,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第七十五回)。此外,贾母还将看顾黛玉的责任扩大到身边众人身上,既特别叮嘱史湘云别让宝、黛二人多吃螃蟹,以免影响健康(第三十八回),还千叮万嘱薛姨妈照管黛玉(第五十八回),至于私底下“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体,千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是为姑娘的病好”(第六十七回),而亲自探视疾病,则老早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例行工作。这样时时与“人间龙凤”般之贾宝玉相提并论,乃至被联名直呼“两个玉儿”(第四十回)的待遇,在一个成长中的少女心灵上烙下或隐或显的优越感或特权意识,似乎是极其必然的。
如此一来,其结果就如心理学家所说:“被娇宠的儿童多会期待别人把他的期待当法律看待,他不必努力便成为天之骄子,通常他还会认为:与众不同是他的天赋权利。结果,当他进入一个不是以他为众人注意中心的情境,而别人也不以体贴其感觉为主要目的时,他即会若有所失而觉得世界亏待了他。”这样的描述十分贴近林黛玉早期的人格表象,并解释了她在全书前半部许多言行的内在原因。同时,在个体心理学的看法中,优越情结本就是出于自卑情结的补偿作用,因此“自卑/优越”的心理机制往往是一体两面,这正足以说明前述林黛玉两种矛盾的性格表征乃是相反相成的。然而应该指出的是,优越意识固然可以与自卑情结发生因果关系,但若非具备被娇宠的环境条件,让争取优越的行动可以得到纵容甚至肯定,则自卑情结不但不能获得补偿的作用,反而会在处处受挫的不利环境中,因为不断蒙受否定与抑制而更形加深。于是我们看到的是,林黛玉一方面承受了贾母这位最高权威公开的娇宠与纵容,同时又不能完全免除来自周遭众人隐微的否定与抑制,因此在林黛玉身上所产生的“自卑/优越”的心理机制,便呈现着辩证性的互补关系,使她在争取优越感而欲处处凌驾别人的状态中,却能不至于沦为自私自大者流,亦即虽然自尊,却不自大;虽然自我,却不自私,在争强好胜的同时又流露着令人怜惜的孤独脆弱,如此才能保有一种人性上与艺术上的特殊美感。
由此以观第四十五回一段黛玉对自身之成长过程,以及此种成长过程何以影响其性格的自述自省,就掌握林黛玉早期性格之养成及其后来之转变而言,堪称提供了一把切中肯綮的钥匙。她对宝钗说道:
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
这段话明白揭示的讯息,在于林黛玉深深局限于个体性的自我世界而孤僻任性的人格情态,其实与她自幼缺乏群体互动的成长背景是密切相关的。原因一方面是来自孤独伶仃的家世背景,无从与亲人日常互动而自然学习,正呼应了第三回林如海所说“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的话语,显示林黛玉既饱尝当时一般儿童容易遭遇的丧亲之痛,又欠缺他们常有的手足友伴的成长环境,这乃是属于超乎人力之外的自然因素;另一方面则是来自贾母娇宠而无人敢撄其锋的特权地位,至多只有豪爽敢言的史湘云曾当面表示过不满,其余姊妹多百般宽容,如书中所记述的:黛玉在自己房中养病时,“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即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粗忽,也都不苛责”(第四十五回),于是在周遭他人的包容或忍耐之下,欠缺教导的情形便一直持续下去,则此乃属于社会造成的人为因素。这两个因素一前一后承续连接的结果,便构成了长达十五年“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的特殊情况,清楚地展现出林黛玉乃是一个从小就完全缺乏群体教养与社会意识的少女,因而不免显现出强烈的个人主义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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