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儿红》:
第一章 妈妈给我老照片
一九八七年的雨季来得比往年都早,江南地区阴雨连绵,空气潮湿得都能滴出水来。
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说一句话要喘好长时间。我很想将妈妈送到医院去,可是我没有钱。这些年村里人家我们都借遍了,实在不好意思再开口借了,妈妈也不愿意我去借。妈妈让我把借钱给我们的人全记在小本子上,她说这些钱将来都要由我来还,我的压力会非常大,反正她的病也好不了了,就不再给我增加负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从妈妈病重时开始吧,妈妈就看不得我闲着,只要看见我坐在那里发呆,她就不停地唠叨,不停地指使我做这做那,说这个事要这么做,那个事得那样干,总之是不能错,要记得牢牢的,要用心。妈妈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有时会喘得缩成一团。不喘的时候,她就木木地望着我的脸,她的眼睛大而无神,手指细得跟小木棍似的,仿佛只要一用力就会折断。
有一段时间,我曾怀疑妈妈是不是从来没有年轻过,因为她的皮肤是那么粗糙,那么黄,那么暗,既不光滑又不水灵,还有许多细细的皱纹,仿佛我玩耍时用石头砸向湖面时湖面泛出的波纹。她总是喜欢佝着背,低着头,原本就不太高大的身体仿佛承担着千斤重担。
难道妈妈不是父母生下来的吗?
我的外公外婆呢?我的姨娘们呢?
我看见嫩毛和黑妹家平时都有亲戚上门,过年过节时更是热闹得不行,来他们家做客的小孩子也多,他们玩得可真有趣、真尽兴。可是,我家连一个亲戚都没来过,是妈妈不让他们来,还是他们不愿意来呢?这些问题我没问过妈妈,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因为妈妈看我的表情总是恹恹的,我猜她肯定是嫌我拖累她。
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不哭,如果这样发展下去,我就会成为哑巴。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我紧张极了,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角,很怕自己再缩回妈妈肚子里,变成哑巴。村里有个哑巴,我不知道她能否听见我们说话。我每次看见她,她总是在被她的男人打。她男人长得又矮又壮,眼睛还斜吊着,整个人丑得跟水沟里的癞蛤蟆一样,不知道哑巴为什么要跟着他,还为他生孩子,要是换作我,早就跑掉了。
对于哑巴男人打骂哑巴的事,村里没有一个人劝说,更没有谁阻止,就连哑巴娘家也没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一切都好像是天经地义,所有人都熟视无睹。那一刻,村里人集体哑了。我决不能让自己变成哑巴,绝不!
每次妈妈说起我出生时不哭的事时,都会笑得特别开心,可笑着笑着竟然流出了眼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这有什么可笑的呢,要是我——她唯一的儿子变成了哑巴,她不是更没希望了吗?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是哑巴,妈妈会不会把我丢到水塘里,然后义无反顾地离开这个人世,不再痛苦。
我的这个想法来得毫无征兆,但我相信它真的有可能在妈妈的心里存在过,否则妈妈不会笑得那么奇怪,笑得让我害怕。每次笑够了、闹够了,妈妈就会摸着我的头说:“其实你用不着担心,有阿拉花在就什么都不用怕。”妈妈说我刚生下来时不哭,阿拉花一看,坏了,便在我的小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我才不情不愿地大哭起来。
听完妈妈的话后,我很感激阿拉花,是她让我成为正常人的。阿拉花是上海人,到我们村时有五十多岁了。她来之前,我们村里是没有接生婆的,女人们生孩子都要去很远的地方请赤脚医生来。赤脚医生生意好,平时都是病人上门找他,他主动出诊得少,所以对于女人生孩子的事,他不是特别上心。因此阿拉花流浪到我们村后,大伙儿听说她会接生,都劝嫩毛爸爸留下她。那时嫩毛爸爸是大队长,手中的权力很大,是我们村说话算数的人。
在大家的极力建议下,嫩毛爸爸心动了。他摸着光秃秃的大脑袋为难地说:“那她住在哪里呢?”村里的婆婆们便说:“春花家不是没有男人嘛,让她们住在一起就是了。”春花是我妈妈,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嫩毛爸爸便问我妈妈愿不愿意。妈妈那时怀着快要出生的我,很辛苦,很孤单,她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这些事都是妈妈在我睡觉前告诉我的,我迷迷糊糊地听着,竟然记住了。
阿拉花本名叫什么没人知道,她总喜欢说“阿拉”,所以大家便叫她“阿拉话”,其意大概就是爱说“阿拉”这样的话,村里人叫着叫着便叫成了“阿拉花”。村里人对外面来的人十分好奇,其说话、穿衣,乃至一个动作,大家都觉得可以成为谈料。不管是否有答案,大家都乐此不疲地讨论着,仿佛不参与讨论,就表示自己没学问一般。在村里,没学问是一件顶没面子的事。村里人极爱面子,他们觉得如果没有面子,活着就没什么意思,尤其是老头儿们,简直把面子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也就懒得说了。
阿拉花对我很好,很喜欢我,有时把我抱在怀里,让我喊她奶奶。我便偷偷地喊,这仅仅为了让她高兴。她一高兴就会亲我的小脸,或者给我讲一些有趣的故事,比如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猪八戒好吃懒做,沙和尚勤劳憨厚等,他们各有各的特点,但都不是坏人,也不是被社会遗弃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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