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块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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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被杨修平的目光一下子罩住时,我发觉刚才忙乱的一切都是徒劳的。真的是你?你怎么会一下子坐在我面前呢……我的声音迷茫中带着天真。已经逝去的时光和那时光中的人怎么可以再出现?消失了的他,带着与他有关的情,突然出现在这个时空里,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自己今天的生活中,有哪个空处可以给他呢?完全没有……但我的心此刻却分明完全空着,完全是为了这个男人和一段感情空着。怎么好像还在睡梦里?时差还没倒过来?他问。脸红了。我也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真的无法从梦中一脚跨出来。怎么会?回国快一个月了。为什么一直不找我?为什么到最后几天才找我?以为找不到……怕……找到的不再是你……我的眼前浮起紫烟的面容,但我不想在此刻提到她。找不到的人突然被找到,突然就坐在你面前,是不是吓你一跳?他笑着看我,并不在乎我的语无伦次。他的笑容里有了一份欣慰,一份满足,一份渐渐的安定。仿佛我们从没有分开过,仿佛我们之间的谈话从没有间断过,仍然无须解释,仍然有着一种在语言之外的“懂得”。我感到脸上掠过一阵温热,从唇角到眉梢,飞快地慌张地掠过,好像一只跑过旷野晨雪的兔子。似乎一生都没这么容易羞涩,我尽力地将滚烫的心思贴近那雪,渴望细数一遍细碎、若有若无的痕迹。是。我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我低着头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找不到。我相信会见到!真的?真的!为什么?不为什么。……我们三两个字地对着话,断断续续,都几乎没吃什么,然后时间就到了。我下午要上班。不能请假吗?不能!那我们还再见吗?当然!我晚上下班后去找你。你到时告诉我在哪。嗯。我答应着,却不知道这个下午怎么安排。虽然走前这几天有很多事需要办,但我现在一件都想不起来。杨修平和我在路口分手时,我突然对他说,电话号码是紫烟给我的。在洛杉矶机场。他抬眼看着我,眼神是空白的。只是偶然遇上,她,孩子的爸爸。修平的头低了一下,转眼看着路上的行人说,世界真小。然后,他的声音就像在沼泽中,所以……你才会来找我?他没有回头看我,怅然的忧郁隐隐漫过来,浮在他向着我的四分之二脸颊上,既而,只剩四分之一。我想说自己一直想找到他,我想说并非是因为知道了那一切。但我也无法否认那个事实真相对自己的影响,是紫烟打开了当年她系上的结,一个庸常的结。今天我会拨通修平的号码,这勇气真来自于爱?难道真的没有内疚、后悔的成分?没有……我只能看着他无言以对。修平转回头来,重新热切地看着我,说,不管怎样,我又看到了你。我要走了,晚上见。他轻轻放开一直拉着的我的手,转头走。我看他随着人群过马路,感觉被他放开的手在渐渐冷却。天真冷!我把手插进呢裙的口袋中。修平的身形还是很宽,宽松的运动型短风衣在身后鼓起来。我觉得自己还是记不得他的脸。我站在人群中,淡驼色大衣上,雪白的细绒围巾轻轻拂动,觉得自己仿佛是浪尖转瞬就会消失的飞沫。想象着他避开人流,站在路那边的树荫下回头看我;想象着他的心突然很痛;想象着他会立刻跑过马路,将我一把抱进怀里,用尽全力地抱,把我嵌进他的身体中去……双脚一动未动,等再动时,它们带着他,带着我,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2我回中国的日子里,每天都会接到丈夫的电话。有时清楚得就像同在一个城市,甚至仅隔了一条街。每次我翻开电话盖时就看到他的眼睛、身体,仿佛站在他面前。他对我是熟知的,并且让我知道这种熟知。我常常想做一些或者仅在心中幻想一些超出他“熟知”范围的事,然而丈夫的“意志”(可以用这个词吧?)完全地覆盖了我的想象力。这让我觉得沮丧并愤怒,觉得自己像个跳不出如来佛手掌的齐天大圣。喂。丈夫的声音从来都是那么淡定。我找到了修平。我说。是吗?呵呵……丈夫没有一点吃惊,仍然笑声爽朗。都十几年了,你把他挖出来干嘛?我不喜欢他用这个“挖”字,好像是从地里挖出个遗漏的萝卜、地瓜什么的。他和过去一样吗?丈夫问。他总是漫不经心地对待我一切的感情问题,婚前婚后都一样。这让我所有的“生生死死”,都带上了儿戏的嫌疑。差不多吧……我又面对了门前的这座山,丈夫成了我人生命运的代表,山那边的情形与我毫无关系。我不想再说修平的事了。坐在冰冷的的石头上,背靠着红漆剥落的木柱,从鼓楼公园山顶上望下去,是那条他刚刚穿过的路。路很宽,黑黑的人头聚在斑马线的两边,涌过来,涌过去,形成一架时断时续的浮桥。十多年来,他的话就那么几句,在我心里隐现回旋,而现在修平的声音,像大群傍晚的燕子,杂乱地飞翔穿梭。丈夫如海似乎能看见我脸上和心里的表情,他开始说起别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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