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真箱/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程瞻庐卷》:
卫太太端坐在轿里,垂着轿帘,闭目凝神,只把那戏剧里的情节细细思索。隔了一会子,偶从轿帘镶嵌的玻璃里面向外看时,尚没有抬进这座阊门城关,立时拍着扶手板,乱骂靠班:“你们这辈狗奴才、蠢众生,因甚百般走不快?踏死蚂蚁般地行路,回去时敲折你们的狗腿。”
轿役没奈何,把那吃乳的气力都使了出来,拼命和狂风大雪决斗。好容易抬进城关,又走了两条巷,才到了卫府的大门。论那卫太太这般的阔绰气概,她的住宅该是门墙高大,金漆辉煌,却又不然,六扇破旧的大门黯黯失色,门前一带照墙也是粉垩剥落,多年不曾刷新。门房里的跛脚老张听得打门声响,知道主母看戏回来,赶忙取了洋灯,伛偻着身体,一跷一拐地出来开门。身体瑟瑟缩缩,牙缝里唏唏作声,恰似吃辣椒般的声响。大门开放,冷风挟着雪花,直向里面扑来,把他手里的洋灯扑灭,亏得轿灯未灭,把那大小两乘轿儿照进轿厅。轿儿落地,卫太太不即出轿,却是春香先出轿门,急匆匆地跑到大轿前面,搀扶太太出轿,径向里面行走。
那时里面早得了消息,有一个面黄肌瘦的、r鬟掌着灯台,从备弄里迎将出来,来照太太入室。这般大冷天气,还穿着一件薄薄的旧棉衣,手里掌得住灯台,身上却掌不住寒气,一阵乱抖,抖得这火焰卜卜地跳。
卫太太骂道:“阿莲蠢丫头,你是三文钱买的腌臭鲞——愈看愈不像。年纪枉活了十八岁,掌盏灯都不会。你的年纪都活在狗身上?”
那时春香从阿莲手里抢了这盏灯,努着白眼说道:“饭桶,算了吧。”阿莲忍气吞声,光着两手,跟随她们到里面。原来春香和阿莲同是丫鬟,春香出身笪公馆,是笪姨太太赠给卫太太的,阿莲出身田家,是一个乡农把她抵押在卫宅的。两个人出身不同,所以卫太太的待遇使婢手段也是各不相同。
比及三个人从备弄里转入内厅,霎时间眼前一亮,原来春香把里面几盏电灯一齐开了火,灯光里照见雕梁画栋,焕然一新,比着外面的破旧门墙,相差很远。
那时厢房里履声橐橐里,走出一个五旬光景的干瘪老翁,头戴一顶七分旧的瓜皮棉帽,身穿一件青布棉袍,外罩一件元色布的马褂,脑后拖着一条辫子,走近人前,寒色可掬。人家不知道的,只道是哪里跑来的土老儿;人家知道的,便说切莫小觑他,这是赫赫有名的财主卫善人。
当下卫太太见了丈夫,便道:“时候不早了,你还没有睡?”
善人笑道:“太太没回来,我怎敢先睡?”
太太道:“福官睡了吗?”
善人道:“睡已多时了。小孩子不耐挨深夜。外面风又刮得紧,雪又下得大,我怕他沾受了寒气,叫他早睡。”
太太点头道:“睡了也好。”
当下夫妇俩同入内室,太太前面走,善人后面跟,实行那妇唱夫随的主义。跨进卧房时,电灯照耀得同白昼一般,炉里的火恰正红喷喷地吐焰,比着暖轿里的温度又是不同。太太吩咐春香赶快替她脱绒帽、去领巾、卸旗袍,然后挪过肥胖身躯,和丈夫同坐在一块儿。相形之下,太太越显得肥胖,善人越显得干瘪。一个似浸胖的海绵,一个似晒干的枣子。一个身上披的巴黎狐皮袄,闪闪生辉;一个身上披的青布旧棉袍,黯黯失色。然而休得小觑了这件青布旧棉袍,若论价值,却还在皮袄之上。表面是寒酸,内容是温暖。表面是深青色的土布,内容是一等道地的野鸭绒。
当时阿莲捧着金漆盘,盛着两碗热腾腾的燕窝粥,端到房门口,另由春香接受了,送给夫妇俩垫饥。
春香道:“啊呀,这贱货真是饭桶,满满的两碗燕窝粥泼翻了不少,盘儿里都是粥汤,好不罪过。”
太太进门时正怪阿莲不会掌灯,一经春香挑拨,恰似炉中添炭,火上浇油,怎不怒气冲天?只道阿莲没好气,故意把粥儿泼翻,却不想到阿莲身上单薄,端碗时手腕颤动,自己也不能做主。
善人见太太着恼,便放下粥碗道:“不须太太动怒,待我去问她。”嘴里说问她,实则不问情由,把阿莲踢了三脚,罚她在房外跪着。
阿莲冤气冲天,忍不住要哭。善人道:“你敢哭,哭醒了床上的少爷,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阿莲听着害怕,只得拼命地把哭声拉转。那时房里的夫妇霍落霍落地吃那燕窝粥,春香伺候完毕,自去安睡。打从阿莲身边经过时,还把手指抠着自己的眼皮,笑她今夜丢脸。阿莲低着头,怎敢计较,直待宅里的上下人等都已安寝,电灯火都熄了,她才敢从地上爬起,黑暗中摸进自己的房间,钻人破棉絮里,凄恫凄恫地哑哭。
欲知后事,且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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