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校记》:
地震
有时候,当良心和金钱开始角力,前者往往会轻易溃败。李琦还记得,那个南方多雾的早晨,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了那句话。
早自习后,刘赢的爸爸撞进办公室。先是,外面响起很沉的脚步声,那容易让人觉得,走路的人塞着铅团一样的心事。接着,刘爸一把推开门,锁着的眉头使那张爱笑的脸一直往下掉,像要沉到夜色里去。
李老师,学校为啥要搬?
正埋头批作业的同事,都惊讶地抬起头。关于迁校,刘爸应该是家长中知道的第一人。李琦从座位上站起来,搓着手,又求助似的看了看周文,像他脸上有一些现成的词语。
是……是……是——谣传,谣传,莫信。周文接过话头,就有些后悔,心想我咋比她还急呢。周文的脸唰地涨红了,不安地在椅子上挪了挪,像一只笨重的企鹅。
周老师,你莫豁(骗)我。我都知道了,学校一搬,不就垮了呀?校长在不在?刘爸转身朝门外走:商人就这副德行,见钱眼开,妈的,哪有这种理?
回想起来,那些年良心真是节节败退。就在前些天,李琦还气愤地在电话里吼:我侄女才一岁呀,就得了尿结石,肯定是奶粉的原因。你说,那些人的良心是不是叫狗吃了?他家就没小孩呀?那一次,周文记得,自己还傻傻地安慰说:万一是别的原因呢?什么万一,没有万一,你晓得啵?难道吃了人奶能得结石?前几次体检都没问题,咋个吃了奶粉后结石就出来了?你还敢相信每天吃下去的东西啵?你说,现在你还敢相信啥子?
几个月后,那场由奶粉引发的事件迅速漫过南北和西东。拿李琦的话说,它污染的不是奶粉,而是人心。
刘爸一走,办公室收紧的情绪立即就爆开了:
李琦,刘爸是家委会代表哇?这消息迟早要走漏,捂不住的。
现在,光靠老师是不够了,得把家长发动起来。
家长估计也够呛啊,学校是私人老板的,他说了算。
我们有家长是搞税务的,老板要搬校就查公司税收。你说,有几个没偷税漏税?话说回来,不偷不漏也赚不了钱,不是一个馒头十七个税么?
那你是赞成偷还是反对偷?
那要看偷什么……
我看,起不了啥子用,我们一个家长还是教育局的呢,咋没看见他开一句腔?
办公室于是重新沉默,像一段激越的交响乐后,出现了某种短暂的休场。那种沉默,看上去很空寂,却又充斥着更为沉实的内容。隔了好一会,李琦突然说:报纸上说教育主管部门的领导昨天来参加一个职业教育的会议了,你们看到消息没?说完,她耸了耸鼻子,像是要嗅出空气里焦煳的气息。
来了又咋子嘛?找他?找得到呀?别天真了。
那就直接把他围起来,简单粗暴,不出来就冲门岗,哪个怕哪个?
对的。李琦这个办法好,把事情弄大,反正我不嫌事儿大。周文手一扬,一个作文本就颓丧地跌进一堆本子里。
第一节课后,李琦接了一杯水,站起来时,刚好看到几位家长朝方校(校长)办公室走,边走边说些什么,看上去,都有些激越。
改了两个班的月考卷,还没来得及搁下笔,李琦就被一阵吵嚷拉到窗口。那是三楼,她看见几十位家长像一群鱼朝门口游。为首的是刘爸,他正面对人群,用手往空中压了压,人群就定了一下。李琦隐约听见:大家要团结哈,先到教育局……
说完,各自钻进车里,一阵烟尘起后,他们从门口溜冰一样离开了。李琦坐下来,准备明天的课。李琦觉得,从教两年多来,自己从没这么认真过。只是在那个刘爸造访的上午,李琦盯着教参,目光慢慢虚化,满纸的单词散乱得像迎风而起的沙尘。
刘赢扶着门框,朝办公室探进半个身子,扫了一圈又缩了回去。
刘赢,有事哇?
李老师,是不是学校发生啥子事了?刘赢虚着近视眼,抠着脑门说。刘赢是个大个子,嘴边冒出了一圈绒毛,几颗青春痘使得那张脸有些粗糙的质感。
办公室的人都从书堆里抬起头,互相递着眼神。
你听哪个说的?没有哇。莫要造谣哈。李琦呷了一口水,喉咙发出咕嘟一声。
啥啥子哟,肯肯定有。刚才我看见那些家长了。好稀奇,我爸今天摸着我的头,半天不说话,然后莫头莫脑地来一句,你要好好学习。
说明你爸变成你爸了嘛,以前你不是亲生的。李琦右手梳着头发,从额前一直滑到肩。
刘赢笑一下:反正,反正,我觉得不对。那天,我来交作业,听到周老师说,啥子要搬迁。我一进来,他们就都不说了,我就晓得肯定不会是啥子好事。
李琦扫了一眼办公室,呵呵一笑:人家周老师说自己的椅子坏了,要搬到工人邓师傅那里修一下,你想多了。你看,李琦走过去,用食指一戳,周文的椅子靠背就掉了下来,哐当一声,在地板上弹了几下,静下来了。看到了嘛,快去学习,好好备战哈,冬季我们到北京去看你,下不下雨都去。李琦把椅背安回去,笑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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