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镇
我是来到小镇的时候才变成这样的。
小镇生活区的面积虽然不大,但外边包围了一片广袤的森林,至于森林外边是什么,就没有人确切知道了。有人说是别的小镇,有人说森林是无穷尽的,森林外边还是森林。因为森林属于小镇的范畴,所以严格意义上说,小镇我没有走全过。据我所知,根本没有人走全过,我只是根据大家看到的,感觉到的,听来的,拼凑起了一个大致的小镇模样。
小镇建在一块几亿年前地质运动造就的兀立的石灰岩上,很大很大的岩石,临海的那一面没有土壤附着,裸露着紫灰色锋刃的岁月。除了悬崖在提醒这是一块凸起的岩石以外,其他的景象与平原无异。悬崖的西面是平静的大海,但至于大海环绕着岩石,还是半岛一样三面环海,就不得而知了。尽管小镇的总体面积很大,但小镇人们的生活圈只在相对固定的一个不大的范围之内,所以地形、地貌对大家的影响倒不是很大。
初到小镇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小镇的两座高耸的塔楼,一座钟楼,一座号楼。钟楼和号楼相对而立,中间是一个椭圆形的草坪广场。这里的草是黄绿色的,不是那种深秋时候的草坪,有的已经枯黄,有的还是绿油油的在负隅顽抗,而是均匀的黄绿色,所有的草都是。草坪踩上去,有点像地毯的感觉,被鞋底压塌的草,会在脚抬起后立刻重新直立起来。倒不是它们的韧性有多好,而是草们固执地遵守着一个规律,白天就应该直立,躺倒则是晚上才应有的姿态。修剪草坪的人很久才会来一次,每次修剪要耗费几天时间,因为她从不借助任何机器,全凭手中的一把细修刀。其他时间草坪就会遵循着自己的规则,自然生长着,自我控制着。
钟楼顶上,铺着灰筒瓦,绿琉璃边顶,下边是一个正方体的装饰。正方体的一边有一面大钟,相对的另外一边也有一面大钟,矗立在钟楼中间。两面大钟的钟盘上都只有一个时针,南面大钟的时针指向六点的时候,北面大钟的时针正好指向十二点位置。两个钟盘上的时针,好像在互相追逐着,并默契地永远保持着恒久不变的距离。它们是平行世界中的追逐者,不落后,也赶不上。
小镇的大钟之所以如此奇特,是因为时间在这里不同于普世价值观里时间的意义,甚至在小镇中它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存在方式。它不是按照秒、分、时这些物理参数来定义和感知的,而是当你没有注意时,时间便是停滞的,只有你想起它时,它才会告诉你,这段你忽略的时间到底有多久。所以如果你一直不主动去感知时间,你就会在做了很多事,度过了很久以后,还停留在你最后注意到时间的那一刻。就像是,当花钱买东西的时候,你不会一次一次地去计算银行存款具体减少的数目,只有当你去查看余额的时候,才会发现这段时间到底花了多少钱。
虽然时间是如此奇特的存在,但朝阳缓缓升起和晚霞渐渐隐没却还是有的,只不过这里白昼黑夜的更迭更多的是靠号声的宣布。号楼的顶上也铺着灰筒瓦,却是黄琉璃边顶,显得比钟楼活泼一些。在晚霞渲染了一会儿后,会有吹号人在号楼上吹响号声,如果仔细去计算的话,号声会持续绵绵几十秒,这时黑夜才正式宣告来临;在晨光将现时,也能听到同样的号声,太阳随号声升起,睡眠也会因号声结束。我时常在想,如果哪天吹号人临时走开了,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号声自然消失,那是不是黑夜和清晨就不会来临了。
吹号虽然意味着白昼黑夜的更迭,但此时去看钟楼上的大钟是徒劳无功的,因为它们的时针有时指“1”,有时指“10”。钟盘上的时针并不会按照日升日落准确地落在其应在的位置,它们彼此之间保持着相同的速度,有时慢有时快,可能也跟小镇的特殊时间方式有一些关系。
有时我会突发奇想,钟盘上的指针,是不是会根据每个不同的人呈现出不同的结果——当我留意到时间并且看向钟盘时,它就会为我呈现出我应获得的指针位置,而与此同时,另一个一直在留意时间并看着钟盘的人,因为他的时间中间没有停滞,所以他看到的指针位置是与我不同的。
尽管知道徒劳,但每每号声吹响的时候,只要能看到,我都会忍不住看看钟楼上的时针。这种感觉就像是,明知魔术师手中并没有刚从你头上取下的发卡,但还是想让他摊开双手看一眼才会作罢。
“可能过一段时间你就不会去看钟楼上的时针了,还需要适应。”有一次初语人对我说。
“这好像条件反射,我知道钟楼上的时针毫无用处。”我说。
“哈,也不能说一点用处没有,起码,它还是在一点一点转着圈,没有停嘛!”初语人在说话前,有时会喜欢带个“哈”,只是一个习惯性的感叹词,并不代表笑意,而更像是一股从口腔和鼻腔中共同发出的气流。后来我才知道,有两个人存在于他的身体中,而这个小习惯,则是区分到底是谁在发表意见最直观的标志。
旅鼠会时不时地窜过你走过的草丛,或三三两两在路面上打斗,当你坐在椅子上休息时,有时也会爬上你的大腿,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当这里是它的地毯,肚子一起一伏,安静地睡觉。只有在下午的某个特定时刻,它们肯定会出现在博物馆的门口,等待着装有“目标”“记忆”的瓶子出现,但不是每次都能等到瓶子。大多数时候,旅鼠们都会无果而归,但它们乐于每天都来博物馆门前兜一圈。当等到装有目标和记忆的玻璃瓶出现时,旅鼠们就会把这些扣着木塞的玻璃瓶拖到海边,然后把收集来的玻璃瓶集中在一个由岩石和树枝搭成的洞中。完成这些任务后,它们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接下来,灯塔水母就会登场,它们每一个看起来都羸弱不堪,最大的只有手指大小,但它们会成群结队而来,三三两两组合在一起,不断拼凑、融合,最后组成一张巨大的透明筏,飘然而笃定地荡向岸边。这时,海边的旅鼠们就会把洞中的玻璃瓶都推进大海,然后灯塔水母们组成的透明筏将网住这些玻璃瓶,把它们带向大海深处。灯塔水母们可不像旅鼠那么闲适悠哉,它们总是在玻璃瓶达到相当数量时才会来一趟,时间不定。每每这个时候,小镇中总会出现一场静怡的狂欢盛宴。虽然没有人声鼎沸,烟火通明,但小镇里的人都会来到道路两边,看着这些目标和记忆游历整个小镇。
无论春夏秋冬,酷寒烈暑,如此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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