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荒诞、魔幻和想象的艺术探险,荒蛮之地,食草之族,他用幽默写暴力,用荒诞写现实,一部文学大师的“圆梦”之作,莫言的“精神历史”。
◆风靡全球,被译为英、法、德、意、西、俄、日、韩等多种语言。
◆莫言的“食草哲学”,展现了人性的善与恶,以及人对自由的追求;表达了作者渴望通过吃草净化灵魂的强烈愿望,以及对大自然的敬畏与膜拜。
◆敢于书写丑恶,激起文坛千层浪头的神话重构,用六个梦组成的叙事迷宫打破成规。
◆鲜活的民间语言,大胆将民间口语引入小说,展现了扎根于高密土壤中喷涌而出的蓬勃魅力。
◆《食草家族》中处处都有莫言个人的影子,他将自己切出了一个毫不掩饰的剖面,写下那些纠缠着他的问题和无法解决的矛盾。莫言自己也难以说清的特殊现象,集中体现在这部小说所创设的“六梦”之中。
◆抛给读者的挑战。复杂的叙事手法,缠绕的脉络情节,也许连作者也解不开的这些混乱不清的思想,你,能解开吗?
《食草家族》是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创作完成于1987年至1989年。小说以高密东北乡为背景,描写了生活在贫瘠而又富饶的大地上的人们与大自然的关系。小说由六个故事构成“六梦”,每个故事在形式上各自独立,但是内在精神上却互为一体;以第YI人称讲述“食草家族”的故事,呈现的是人性的善与恶,以及人对自由的追求;表达了作者渴望通过吃草净化灵魂的强烈愿望,以及对大自然的敬畏与膜拜。
历史与现实,人文与自然,视觉、味觉、触觉、听觉与迷幻荒诞的想象,浓墨重彩的细节与天马行空的抒写,在这部奇特的作品中达到既互相冲突又浑然一体的融合。
1 百灵鸟在高空中盘旋着鸣啭,一串串漂亮俏皮的呼哨感人肺腑。如果是春阳景和风调雨顺,百灵鸟的鸣啭会使人想到残酷的爱情。四老爷聆听着高空中的鸟鸣,脑海里红潮白雨,密密麻麻地腾起,洋洋洒洒地落下,鲜红荷花开放,雪白荷花开放,口吐金莲花,雪浪湮头顶,无声无息,馨香扑鼻,如同见到我佛。
2 太阳冒出了一半,金光与红光,草地上光彩夺目,红太阳刚冒出一半就光芒万丈,光柱像强有力的巨臂拨扫着大气中的尘埃,晴空万里,没有半缕云丝,一如碧波荡漾的蔚蓝大海。
3 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这件家族史上骇人的丑闻、感人的壮举、惨无人道的兽行、伟大的里程碑、肮脏的耻辱柱、伟大的进步、愚蠢的倒退……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那把火一直没有熄灭,它暗藏在家族的每一个成员的心里,一有机会就熊熊燃烧起来。
4 人都是不彻底的。人与兽之间藕断丝连。生与死之间藕断丝连。爱与恨之间藕断丝连。人在无数的对立两极之间犹豫徘徊。如果彻底了,便没有了人。因此,还有什么不可以理解?还有什么不可以宽恕?还有什么不可以一笑置之的呢?
5 有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刚刚洗完脚钻进被窝,就听到单薄的门板砰砰砰地响起来。砰砰砰!砰砰砰。谁呀!谁!砰砰砰!砰砰砰。声音执拗而顽固,好像命运一样。
6 逝去的往事像源源不断的流水涌到了我的嘴里,话语自动地跳出来,根本用不着我费尽心思去寻章找句。
7 那是四月里的一个上午,浓郁的春风像棉絮般涌来,阳光明媚,你诊所的院子里的槐树上槐花似雪,槐花的香气令人窒息,几千只蜜蜂在槐树枝丫间采集花粉,它们胸前挎着两只花篮嗡嗡地飞着,院子里飞来飞去的蜜蜂像射来射去的流星。
8 家族的历史有时几乎就是王朝历史的缩影,一个王朝或一个家族临近衰落时,都是淫风炽烈,扒灰盗嫂、父子聚、兄弟阋墙、妇姑勃谿——表面上却是仁义道德、亲爱友善、严明方正、无欲无念。
9 “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住血染的事实”,翻腾这些尘封灰盖的陈年账簿子,是我的疯癫气质决定的怪癖,人总是身不由己,或必须向自己投降,这又有什么办法?
10我的童年时代,原来并没结束。仅仅因为迷途,我就痛哭失声。
第一梦
一
第二天凌晨太阳升起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故乡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双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双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正在心里思念着一个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我百思难解她为什么要打我,因为我和她素不相识。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钟我在京城的“太平洋冷饮店”北边的树阴下逐一观赏着挂在树杈上的鸟笼子和笼子里的画眉。鸟笼子大同小异,画眉也大同小异。画眉在恼怒的鸣叫过程中从不进食和排泄,当然更加无法交配。这是我自从开春以来一直坚持观察画眉得出的结论。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我一得闲空就从“太平洋冷饮店”前面那条铺着八角形水泥板、两边栽满火红色鸡冠花的小路上疾走过,直奔那些挂在树杈上的画眉们。我知道我的皮鞋后跟上的铁钉子敲叩着路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知道几十年前、几百年前,骡马的蹄铁敲打我的故乡高密县城里那条青石条铺成的官道时,曾经发出过更加清脆的响声。我一直迷恋着蹄铁敲击石头发出的美妙的音乐。几年前的一个深夜里,一辆夜间进城的马车从我居住的高楼前的马路上匆匆跑过,我非常兴奋,在床上折身坐起,聆听着夜间愈显响亮的马蹄声。马蹄声声声入耳,几乎穿透我的心。当马蹄声要消逝时,头上十五层的高楼里,似乎每个房间里都响起森林之兽的吼叫声。那个腿有残疾的姑娘,从动物园里录来各种动物的叫声,合成一盘录音带,翻来覆去地放。我在楼道的出口经常碰到她,她的眼神如河马的眼神一样流露着追思热带河流与沼泽的神秘光芒。城市飞速膨胀,马蹄被挤得愈来愈远,蝗虫一样的人和汽车充塞满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太平洋冷饮店”后边的水泥管道里每天夜里都填塞着奇形怪状的动物。我预感到,总有一天我会被挤进这条幽暗的水泥管道里去。
我是今年的三月七号开始去树阴下看画眉的,那天,与我们学校毗邻的农科院蝗虫防治研究所灰色高墙外的迎春花在暖洋洋的小春风里怒放了几万朵,满枝条温柔娇嫩的黄花,空气里洋溢着淡淡的幽香,灰墙外生气蓬勃,众多的游男浪女,都站在高墙外看花。起初,我听说迎春花开了也是准备去看花的,但我刚一出门,就看到一个我认识的教授扶着一个我认识的女学生细长的腰在黑森森的冬青树丛中漫步。教授满头白发,女学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谁也没注意他和她,因为他像父亲,她像女儿。他和她也是去看迎春花的,我不愿尾随他们,也不愿超越他们。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饮店”外边那条铺了八角水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号是我的生日,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这个日子之所以伟大当然不是因为我的出生,我他妈的算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过是一根在社会的直肠里蠕动的大便,尽管我是和名列仙班的治蝗专家刘猛将军同一天生日,也无法改变大便本质。
走在水泥小径上,突然想到,教授给我们讲授马克思主义伦理学时银发飘动,瘦长的头颅晃动着,画着半圆的弧。教授说他挚爱他的与他患难相共的妻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尸走肉差不多。那时我们还年轻,我们对这位衣冠灿烂的教授肃然起敬。
我还是往那边瞟了一眼,教授和女学生不见了。看花的人站成一道黑墙壁,把迎春花遮没了。我的鞋钉与路面敲击发出橐橐的响声,往事忽然像潮水一样翻卷,我知道,即使现在不离开这座城市,将来也要离开这座城市,就像大便迟早要被肛门排挤出来一样,何况我已经基本上被排挤出来。我把人与大便摆到同等位置上之后,教授和女学生带给我的不愉快情绪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屁一样的轻烟。
我用力踏着八角水泥坨子路,震耳的马蹄声、遥远的马蹄声仿佛从地下升起,潮湿的草原上植物繁多,不远处的马路上,各色汽车连成一条多节的龙,我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我听着马蹄声奔向画眉声。
起初,遛画眉的老头子们对我很不放心,因为我是直盯着画眉去的,连自己的脚都忘记了。老头子们生怕我吃了他们的画眉鸟。
画眉鸟见了我的脸,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好像他乡遇故交一样。并不是所有的画眉都上蹿下跳,在最边角上挂着的那只画眉就不上蹿下跳。别的画眉上蹿下跳时,它却站在笼中横杠上,缩着颈,蓬松着火红色的羽毛,斜着眼看笼子的栅栏和栅栏外的被分隔成条条框框的世界。
我很快就对这只思想深邃的画眉产生了兴趣,我站在它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它鼻孔两侧那两撮细小的毳毛的根数我愈来愈清楚。它从三月八号下午开始鸣叫,一直鸣叫到三月九号下午。这是养它的那个老头儿告诉我的。老头儿说这只画眉有三个月不叫了,昨儿个一见了你,你走了后它就叫,叫得疯了一样,蒙上黑布幔子它在笼子里还是叫。
这是画眉与你有缘分,同志,看这样您也是个爱鸟的主儿,就送给你养吧!老头儿对我说。
我迷惑地看着这个老头儿疤痕累累的脸,心脏紧缩,肠胃痉挛,一阵巨大的恐怖感在脊椎里滚动,我的指尖哆嗦起来。老头儿对我温柔地一笑,笑容像明媚的阳光一样,我却感到更加恐怖。在这个城市里,要么是刺猬,要么是乌龟。我不是刺猬不是乌龟就特别怕别人对我笑。我想,他为什么要把画眉送我,连同笼子,连同布幔,连同青瓷鸟食罐,连同白瓷鸟水罐,附带着两只锃亮的铁球。那两只球在老头子手心里克啷克啷地碰撞滚动,像两个有生命的动物。凭什么?无亲无故,无恩无德,凭什么要把这么多老人的珍宝白送你?凭什么笑给你看?我问着自己,知道等待我的不是阴谋就是陷阱。
我坚决而果断地说,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您,把它拿到鸟市上卖了去吧。我逛过一次鸟市,见过好多鸟儿,最多的当然是画眉,其次是鹦鹉,最少的是猫头鹰。
“夜猫子报喜,坏了名声。”老头子悲凉地说。
马路上奔驰着高级轿车造成的洪流,有一道汹涌的大河在奔涌。东西向前进的车流被闸住,在那条名声挺大的学院路上。
我似乎猜到了老头子内心里汹涌着的思想的暗流,挂在他头上树枝的画眉痛苦的鸣叫使我变得异常软弱,我开口说话:老大爷,您有什么事要我办吗?有什么事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老头子摇摇头,说,该回家啦!
以后,老头子依然在树下遛他那只神经错乱的画眉鸟儿,锃亮的铁球依然在他的手里克啷克啷滚动,见到我时,他的眼神总是悲凄凄的,不知是为我悲哀还是为他自己悲哀,抑或是为笼中的画眉悲哀。
就在那个被那莫名其妙的摩登女人打了两个耳光的下午,漫长的春天的白昼我下了班太阳还有一竹竿子高,鸡冠花像血一样镶着又窄又干净的小路,我飞快地往北跑,急着去注视那只非凡的画眉,有一只红色的蜻蜓落在鸡冠花的落叶上,我以为那是片花瓣呢,仔细一看是只蜻蜓。我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张开伸直的拇指与我勾起的食指,造成一个钳形。蜻蜓眼大无神,眼珠笨拙地转动,翅膀像轻纱,生着对称的斑点。我迅速地钳住了它的肚子,它弯下腰啃我的手指。我感觉到它的嘴很柔软,啃得我的手指痒酥酥的,不但不痛苦,反而很舒服。
画眉早就在那儿等着我了,我站在它面前,听着它响亮的叫声,知道了它全部的经历和它目前的痛苦和希望。我把蜻蜓从鸟笼的栅栏里送给它吃,它说不吃,我只好把蜻蜓拿出来,让蜻蜓继续啃我的手指。
我终于知道了老头儿是我的故乡人,解放前进城做工,现在已退休,想念家乡,不愿意把骨头埋在城西那个拥挤得要命的小山包上,想埋在高密东北乡坦荡荡与天边相接的原野上。老头儿说几十年前那场大蝗灾后遍地无绿,人吃人尸,他流浪进城,再也没回去。
我很兴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了一会儿话,天已黄昏,鸡冠花像火苗子一样燃烧着,画眉的眼珠像两颗明亮的火星,树丛里椅子上教授用惨白的手指梳理着女学生的金黄的披肩长发。他们幸福又宁静,既不妨碍交通,又不威胁别人的生命,我忽然觉得应该为他们祝福。落日在西天辉映出一大片绚丽的云霞,头上的天混混沌沌,呈现着一种类似炼钢炉前的渣滓的颜色,马路上的成千上万辆自行车和成千上万辆汽车都被霞光照亮,街上,垂在尚未完全放开的白杨树叶下的路灯尚未通电。行施夏令时间后,我总是感到有点神魂颠倒,从此之后,画眉鸟儿彻夜鸣叫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了吧。在椅子上,教授的银发闪烁着璀璨的光泽,好像昆虫的翅膀。画眉鸟抖动着颈上的羽毛歌唱,也许是詈骂,在霞光中它通红,灼热,我没有任何理由否定它像一块烧熟了的钢铁。老头儿的鼻尖上汪着一层明亮的红光,他把画眉笼子从树杈上摘下来,他对我说:小乡亲,明天见了!他把黑布幔子蒙在鸟笼子上,焦躁的画眉碰撞得鸟笼子嘭嘭响,在黑暗里,画眉拖着尖厉的长腔啸叫着,声音穿透黑暗传出来,使我听到这声音就感到很深的绝望,我知道该回家了。附近树下遛鸟的老头儿们悠晃着鸟笼子大摇大摆、一瘸一颠地走着归家的路,鸟笼子大幅度地摇摆着。我曾经问过老乡,为何要晃动鸟笼,难道不怕笼中的鸟儿头晕恶心吗?老乡说不摇晃它它才会头晕恶心呢,鸟儿本来是蹲在树枝上的,风吹树枝晃动鸟儿也晃动。晃动鸟笼子,就是让鸟儿们在黑暗的笼子里闭上眼睛思念故乡。
我站在树下,目送着鸟笼子拐入一条小巷。暮色深沉,所有的树木都把黑的影子投在地上,小树林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晦暗的时分十分暧昧,树下响着一片接吻的声音,极像一群鸭,在污水中寻找螺蛳和蚯蚓。我捡起一块碎石头,举起来,想向着污水投去——
我曾经干过两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个坏下场。第一次确实是有一群鸭在污水中寻觅食物,它们的嘴呱唧呱唧地响着,我讨厌那声音,捡了一块石片掷过去,石片准确地击中了鸭子的头颅,鸭子在水面上扑棱着翅膀,激打起一串串浑浊的浪花。没受伤的鸭子死命地啄着受伤的同伴。白色的鸭羽纷纷脱落,鸭子死了,漂在水面上,活着的鸭子沿着渠边继续觅食,萎靡的水草间翻滚着一团团浑浊的泥汤,响着呱唧呱唧的秽声,散发着一股股腥臊的臭气。我掷石击中鸭头后,本该立即逃跑才是,我却傻乎乎地站着,看着悲壮的死鸭。渠水渐趋平静,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脚印清晰可辨,一只死蛤蟆沉在水底,肚皮朝着天,一条杏黄色的泥鳅扭动着身躯往淤泥里钻。那只死鸭的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像两只被冷落的船桨耷拉在水中。渠水中映出我的巴掌大的脸,土黄色,多年没洗依然是土黄色,当时我九岁。鸭的主人九老妈到渠边来找鸭子回家生蛋时发现了我和她的死鸭,当时的情景我记忆犹新——
九老妈又高又瘦的身躯探到渠水上方,好像要用嘴去叼那只死鸭,那时我看到她的脖子又细又长,好像一只仙鹤。她脑后的小髻像一片干巴巴的牛粪。九老妈是没有屁股的,两扇巨大髋骨在她弯腰时突出来,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喊叫声从九老妈的胸膛里发出,平静的水面上皱起波纹,那是被九老妈的嘶叫声砸出来的波纹。紧接着,九老妈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迈得是那样的大,一步就迈过了半条渠,高腿移动时她的身躯还是折成一个直角,整个人都像用纸壳剪成的——会念书以后我知道了九老妈更像木偶匹诺曹。九老妈拎起鸭来,口里大发悲声。她万不该在渠底滞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样松软那样深,她的双脚是那样尖锐那样小,她光顾了哭她的鸭子啦,感觉不到两只脚正往淤泥里飞快地陷,我看不到她的脚下陷,她跳下渠时把水搅浑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渐渐矮下去,水飞快地浸透了她的灯笼裤子,上升到相当于屁股的位置。她想转身跳上渠岸时淤泥已经把她固定在渠里了。她还没忘记死鸭子,还在骂着打死她的鸭子的坏种。她一定想干脆爬到渠对面去吧,一迈步时,我听到了她的髋骨“咯嘣、咯嘣”响了两声。九老妈扔掉鸭子,大声嚎叫起来。
后来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转脖子,歪着那张长长的脸,呼叫着我的乳名,让我赶快回村里找人来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着她,盘算着究竟去不去找人拖她上来。一旦救她上来,她就会忘掉陷在泥淖里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鸭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绩将被她忘得干干净净,我打死她的鸭子的罪过她一点也不会宽恕。但我还是慢吞吞地往村子里走去了,我边走边想九老妈这个老妖精淹死在渠水里也不是件坏事。
我找到九老妈的丈夫九老爷,九老爷已经被高粱烧酒灌得舌头僵硬,我说九老妈掉到渠里去了,九老爷翻着通红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说活该。我说九老妈快要淹死了,九老爷嘬一口酒说正好。我说九老妈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爷把瓶子里的酒喝光了,扔掉酒瓶子,从草垛上拔下一柄二齿钩子,拖着,跟我走。他走得摇摇晃晃,使人担心他随时都会歪倒,但他永远歪不倒,九老爷善于在运动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进。
隔老远就听到九老妈鬼一样的叫声了。我们走到渠边时,看到渠水已淹到九老妈的肚子,她的两只手焦急、绝望,像两扇鸭蹼拍打着水。渠道里的臭气被她搅动起来,熏得人不敢呼吸。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九老妈拧回头。一见九老爷到,九老妈的眼睛立刻闪烁出翠绿的光芒,像被恶狗逼到墙旮旯里的疯猫的眼睛。
九老爷不晃动就要歪倒,他在渠边上前走走,后倒倒,嘴角上漾着孩童般纯真的笑容,两只红樱桃一样的眼睛眯缝着,射出的红色光线亲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妈在水里恶狠狠地骂着。
九老爷一听到九老妈的骂声,狡猾一笑说,你还能骂老子,拖上你来干什么?拖上你来还不如拖上那只死鸭子来,煮了下酒。那只死鸭子已漾到渠道边,九老爷用钩子把死鸭挠上来,提着鸭颈,拖着二齿钩子转身就走。
九老妈双手拍打着水,连声告饶。
九老爷转回身来说:叫亲爹!
九老妈爽快地叫着:亲爹亲爹亲爹!
九老爷挪到水边,双手高举起锋利的二齿钩子,对着九老妈的脑袋就要楔下去。九老妈惊叫一声,用力把身体歪在水里。九老爷晃荡着身体,嘻嘻哈哈地笑着,像老猫戏耍小耗子一样。二齿钩子明亮的钢齿在九老妈头上划着各种各样的曲线,九老妈的半截身子左倒右歪,前倾后斜,搅得满渠水响。最后,九老妈气喘吁吁,身体不再扭动,颈子因为一直扭着,头好像转不回去了。污水已经淹到她的乳下,她的脸涨得青紫,头发上全是淅淅沥沥的脏水。九老妈忽然放声大哭,哭里搀着骂:老九,老九,你这个黑心的杂种!老娘活够啦,你把老娘用钩子打死吧……
九老妈一哭,九老爷赶快哄,别哭别哭,抓住钩子,拖你上来。
九老妈一只手抓住一根钩子齿,侧歪着身子,嗓子里还“嗝嗝”地哽咽着,净等着九老爷往上拖。
九老爷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攥住二齿钩子的木柄,死劲往后一拽。九老妈的身体在渠水里鼓涌了一下,九老妈的嘴里发出哎哟一声叫,九老爷手一松,九老妈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噜咕噜响着。
我帮着九老爷把九老妈从淤泥里拔出来。九老妈像一个分叉的大胡萝卜。渠水咕咕地响着,淤泥四合,填补着九老妈留下的空白,一股奇异的臭气从渠里扑上来,我坚信在中国除了我和九老妈、九老爷外,谁也没闻过这种臭气。
我们把九老妈拖到渠畔草地上,阳光十分灿烂,照耀着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泽地里汪着铁锈色的水,水面上漂浮着铜钱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虫尸体在进一步腐烂,草叶多生着白茸茸的细毛,九老妈卧在绿草上,像一条昏睡的大泥鳅。
九老妈蠕动着,把两条脚往前曲,两只臂往后移,背弓起来,像一只造桥虫。九老爷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她的脖子好像断了一样歪来歪去,头颅似乎很沉重。九老爷更亲密地搀扶着她,她逐渐好了起来,脖子愈来愈硬,双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妈就像那条冻僵了的蛇一样不值得可怜,她刚刚恢复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爷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九老爷用力挣胳膊,一大块皮肉就留在九老妈嘴里了。九老妈嚼着九老爷的肉,追赶九老爷。她赤脚跑到潮湿的草地上,脚后跟像蒜锤子一样捣着地,在地上捣出一些溜圆溜圆的窝窝。
我左手拖着二齿钩子,右手提着死鸭,尾随着他们。
蝗
1
第二梦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115
第三梦生蹼的祖先们
159
第四梦复仇记
233
第五梦二姑随后就到
303
第六梦马驹横穿沼泽
353
圆梦——代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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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述的中国故事,洋溢着浑厚、悲悯的人类情怀。他的作品不仅深受国内广大读者的喜爱,而且就我所知,莫言的作品在国外也深受一大批普通读者的喜爱。——中国作协主席 铁凝
我认为真正的文化的东西确实需要一种民族的根,如果没有民族的根的话,这种文化就会失去意义。所以我一再读你的作品,就是喜欢高密。我很可惜自己没有像高密这样一个故乡,但是读你的作品呢,高密也成了组成我故乡的一部分。而且我希望大家都记住,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农民的后代。——法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勒克莱齐奥
他(莫言)通透的感觉、奇异的想象力、旺盛的创造精神以及他对叙事艺术的持久热情,使他的小说成了当代文学变革旅途中的醒目的界碑。他从故乡的原始经验出发,抵达的是中国人精神世界的隐秘腹地。
——2004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授奖辞
莫言的想象力丰富,又扎根于中国传统的说书艺术,这是他chao越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地方。
——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前主席 谢尔·埃斯普马克
在我做文学院院士的十六年里,没有谁的作品能像莫言的那样打动我。在目前仍然在世的作家中,莫言不仅是中国蕞优秀的作家,也是世界上蕞优秀的作家。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 佩尔·韦斯特伯格
我读了莫言的作品以后,受到了很大的感染,他的文学表现手法、对生命的描述,使我获得了很多新鲜的东西。
——日本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大江健三郎
我个人比较喜欢他中期的作品《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劳》,当然他的《檀香刑》《蛙》也是写得非常好、非常专业的作品。——作家 苏童
一个对乡土和传统的悲壮命运有着血肉体认的中国作家。一个有着直觉的、身体的旺盛力量的作家。 一个狼吞虎咽、暴饮暴食的作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是脆弱,也是坚忍。是天地无情,也是天长地久。中国作家中,懂得这句话的惟莫言而已。——中国作协副主席 李敬泽
他的小说有一种紧迫感和厚重感,无法用寥寥数语来描述。所有代表性的小说都讲述了人类在情感受到世俗规则压迫时陷入的冲突。一位优秀的小说家热爱他笔下所有的人物,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人物里,也包括那些在小说里将要或者必须犯下罪行的人物。任何人要是想谈论中国,都应该先去读莫言的书,我认为他可以和福克纳平起平坐。
——德国作家 马丁·瓦尔泽
我很喜欢莫言的风格,因为他的文字很锋利,能看到乡村的炊烟,闻到乡村的味道。
——以色列著名作家 奥兹
《生死疲劳》依然是一部幻想大胆、具有创造力的小说,它不断地自嘲、重编,并通过文中的评论给读者以震动。它将政治作为病理学来阐述。
——美国著名汉学家 史景迁
中国要是有卡夫卡,他就是莫言。
——2003年美国《出版者周刊》(Publishers Weekly)
莫言摆脱了现实主义的窠臼,演绎出驳杂怪异的记忆和叙述流程。从天堂到茅坑,从正史到野史,从主体到身体,他以荤腥不忌、百味杂陈的写作姿态,以及充满瑰丽文采与奔放想象的文字象征,展现一位世纪末中国作家的独特情怀。
——学者、评论家 王德威
莫言是中国这一代很具代表性的作家,其作品在国内外的影响很大,包括日本的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等,对莫言都有很高的评价。——作家 王蒙
《生死疲劳》具有说书人的声音,而这声音本身就是一种世界观———一种不同于西方传统的总体性路径: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一切如轮回转,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不是与他的世界对抗或从他的世界出走。从根本上看,人是在承受、分担和体现世界的命运。人物带着他的整个世界行动和生死。——中国作协副主席 李敬泽
蕞喜欢《透明的红萝卜》 ,当年读的时候觉得惊艳,原来还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写小说,长篇就比较喜欢《檀香刑》 。莫言的小说特别有风格,他喜欢用ji致的描述手法,狂野、奔放的语言,不按照常规,也喜欢写极端事件、极端人物。——作家 方方
莫言得奖,太棒了!蕞喜欢莫言的《生死疲劳》,他的小说充满方言,可以彻底看到村落的经验是如何给人充沛的生命力,蕞泥土的人就蕞国际。每回读莫言的小说,都会感叹,我不如他。——作家龙应台
莫言携带的是远程核弹头,sha伤力更大。传统文化、地域特色、人性的怪异、历史的异化、民族认同……等等,莫言的小说可以找到当代国际学界蕞热门的所有的主题,既是现代性的表达,又充满后现代的蛊惑人心的意味。
——著名文学评论家 陈晓明
《生死疲劳》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其以非常怪诞的叙事形态展示了“家族”的元素,从而再进入了对历史的审美的描绘。——复旦大学教授 陈思和
我们要一个字一个字读, 生、死、疲、劳。而不是一个词一个词读:生死、疲劳。这小说不是把生死落在疲劳的问题上,而是相反。疲劳落在生死上,这是它乐观的地方。但是蕞后小说到底落在生还是死上?我一定要说,还是生。——纽约大学东亚系教授 张旭东
“莫言是我蕞爱的作家。他对中国文学的贡献在于告诉大家作家是人。49年之后国家统一意志造成作品中作家个人意志的渺小,但莫言不是意识形态的对抗,而是内心巨大生命力按捺不住。” ——作家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