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那些经典》:
倘若把《狂人日记》的日记正文与前面的小序对照阅读,小说的思想主题或许会呈现另一种面向。小序中通过狂人弟弟之口道出其哥哥曾经发狂,而今已经痊愈且赴某地候补去了,这就意味着狂人已经被治愈了。他已经进入了常人的世界当中,并且逐步走人了社会的上层,进入了社会的管理层面,成为社会体制中的一员。狂人“发狂”或日病患中的思想意识是激进而清醒的,他能够诊断出这个社会吃人的弊病,他表面上是一个迫害狂患者,而实质上则是一个精准诊断社会病态的医生,是病人兼医生的双重角色。他的“狂”是在一般庸众眼中的“狂”,其实质则是清醒与批判。正因为他的“狂”,他才能发出“社会吃人”的启蒙呐喊。试想想,假如不是凭借他的狂,他能够喊出这种激越的抗争之音吗?事实上,许多启蒙知识者往往被这个世界的庸众视为“疯狂”。一旦某个人被世人宣布为疯子,那么,疯子的命名给人们找到了可以随意处置疯子的借口与权利,可以将之关进疯人院,也可以将之驱逐到异地,人们将不再相信一个疯子的话语,狂人或疯子的命名其实是在剥夺这个人的话语权利,而鲁迅却让疯子的日记流传,让一个疯子或日狂人发声。鲁迅对狂人的命名不是剥夺他的话语权利,而是授予其批判的特权,在新旧文化交替的保守时代,借助狂人的叙述更能自由地举起批判传统文化的大旗,鲁迅的叙事策略无疑是充满智慧的。但是,狂人被治愈了,这是狂人的幸,还是不幸?狂人的被治愈,也可以说狂人被周围庸众同化了,他变成了平庸大众中浑浑噩噩的一员。社会的保守势力与黑暗力量如此强大,超稳定的社会结构如此固化,强大到能够让一个敢于批判社会、剖析自我的启蒙知识者放弃其原有的进步思想,重新回归到这个黑暗的社会秩序中,并自觉地进入这个社会的制度建构中,对于狂人而言,这是莫大的悲剧。一个要改造社会、唤回人心的狂人,非但没能拯救社会与人心,反而被社会同化与改造,令人扼腕叹息,这莫非是启蒙者与先驱者的命运悲剧?
鲁迅第一篇小说就塑造了一个思想疯癫者如何被乌合之众拖人原有旧秩序之中的文化悲剧,这仿佛是一则启蒙者命运的预言,狂人的被治愈其实就是返回到庸众之中,与庸众为伍,自身也变为庸众的一员。如果把这篇小说纳人鲁迅此后的小说写作与思想脉络中,就能更为清晰地看到这一点。此后,鲁迅反映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如《在酒楼上》《孤独者》等都描写了激进知识分子走向没落的悲剧命运。吕纬甫曾经可以果敢地拔下礼教偶像的胡须,后来却变得敷衍琐碎,失去了曾经的进步思想,沉湎于日常生活中,消耗无意义的生命。曾经满怀救世之心、具有独立思想的魏连殳在庸众的夹击下,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向庸众投降,孤独地死去。从这一层面而言,鲁迅的《狂人日记》是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开山之作,也是鲁迅启蒙系列小说的开篇之作,它预示了启蒙者的命运,成为此后书写启蒙者命运的寓言之作。可见,鲁迅的《狂人日记》一方面借助狂人之口批判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残酷与吃人,让狂人病愈后赴某地候补预示了启蒙者的悲哀,也隐喻地宣告了启蒙者的思想有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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