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风情谭》:
独辟蹊径的聊斋鬼域
《聊斋志异》问世三百多年魅力不衰,鬼故事是重要因素。鬼故事为什么比纯粹人间故事更能引起读者兴趣?因为聊斋鬼虽有恐怖可怕、鬼气森森的一面,却更有美丽清新、奇幻妙绝的一面,有负荷社会批判、阐述人生哲理的一面。《聊斋》鬼故事往往比人间故事更有趣好玩,更有内涵。看《聊斋志异》,读者会惊叹:前辈作家笔下阴森森的鬼域,居然被蒲松龄装点得如此多姿多彩!
世上有没有鬼,是个古老而难解的命题。有鬼论者说有,无鬼论者说无。芸芸众生多徘徊于有、无之间。平目无所谓,祭奠亡灵,魂兮归来乎?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读者看《聊斋》,往往身不由己融人鬼蜮世界。《聊斋》令人信服地写出鬼的存在形式,写出各类生动精彩的鬼,有钟情鬼、复仇鬼、报恩鬼,有讽刺调侃官场的鬼,有痴迷功名的鬼,有嗜棋嗜酒嗜赌的鬼,有历尽三世轮回冤情不解的鬼,还有鬼中之鬼……《聊斋》还写出灵魂出窍的步骤,写出精彩奥妙的轮回和寓意深邃的三生。在这些令人奇异惊悚的描写背后,是聊斋先生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批判和哲理思考。
《聊斋》的凄美女鬼最能牵动读者心弦:连琐、小谢、秋容、伍秋月、宦娘、晚霞、窦氏、梅女、鲁公女、公孙九娘、林四娘、章阿端……她绿裙飘飘,她甩出鲜花朵朵,她骑着黑色马驹,她弹着叮咚琴曲,她吟着优美诗篇……一个一个向读者款款走来,走出不同个性、不同故事、不同命运。聊斋女鬼都是在花样年华丧失了生命,生活在阴冷黑暗的坟墓里,她们惧怕寒冷、惧怕黑暗,用诗句述说哀伤和忧愁。她们不甘沉沦,到人世寻找温暖,寻找爱情,追求光明,想回归人间。她们在聊斋书生跟前蓦然出现,倏然消失,像一阵微风,像一缕轻烟。这些弱不禁风的女鬼、忧愁伤感的女鬼、以泪洗面的女鬼,这些迷人的诗意化的系列女鬼,是蒲松龄对传统“鬼域”的最大贡献。
聊斋女鬼怎样返回人世?靠跟她们打交道的正人君子,靠他们的浩然正气,导引女鬼,或者走出阴冷的坟墓,或者走出祟人的魅影,走向完善,重回人间。聊斋女鬼与聊斋书生有扑朔迷离、错综复杂的关系。有时,书生爱情让女鬼白骨顿生春意;有时,女鬼跟书生心心相印却保持精神恋爱;有时,即使做鬼,也不能摆脱恶势力迫害和吞噬……聊斋女鬼能起死回生、能借体还魂、能轮回转世,能以鬼的身份做活人妻。但如果她遇到的“对手”不仅仅是无常的生命,而是朝廷的屠刀,一切能给女鬼带来重生的招数都没用。聊斋女鬼离不开社会,离不开时局。
《聊斋志异》写鬼,离奇古怪,五花八门,就像《聊斋自志》说的,“事或奇于断发之乡”,“怪有过于飞头之国”。但如果把鬼故事放到封建社会末期这一特殊背景中分析,鬼魂的遭遇、鬼魂的追求、鬼魂的伦理难题,实际上是时代生活的重要表现。从对生活的表现看,鬼魂就是人生,从作者想表达的理念看,鬼魂胜于人生。
聊斋男鬼与女鬼同样精彩纷呈,且有更加浓郁的社会品格和思想容量。多篇故事写到读书人为功名魂游,人死了,追求功名的心不死,人死了,到阴司继续追逐功名,这是多么可怕可笑的精神状态!读书人为什么这样倒霉?因为他们的命运掌握在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的人手里。学府成了割学生肉的地方,考官是饿鬼转世,前世做过畜生,这辈子成为高居人上的进士和官员。蒲松龄在科举路上拼搏一辈子,熟悉学府和学官,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他把现实生活司空见惯的学界变形,放到阴曹地府。阴司学府和学官是现实世界的“套牌车”,正如魂游书生是现实生活书生甚至蒲松龄自己的“变形金刚”。
鬼也可以正气凛然,也可以掀翻黑暗吏治,毛泽东主席欣赏的席方平即如此。冥世黑暗,席方平从城隍到阎王一反到底!下油锅、上刀山、遭锯解,绝不屈服。落水鬼王六郎,水莽鬼祝生,都是善良的正人君子,跟考城隍的宋焘一样,好人有好报。棋鬼和酒鬼,则活画“癖”的影响。是画群鬼,亦是写芸芸众生。
聊斋鬼故事开十八世纪英国流行的哥特式小说先河。哥特式小说以中世纪城堡、修道院或荒野、废墟为背景,描写恐怖、神秘、惊险、迷信事件,有鬼魂出现,因紧张多样的惊险性、深刻的问题性引入注目,有“黑色性”,人称“黑色小说”。所谓“黑色性”,就是把邪恶、可怕的东西作为主要描写对象。《聊斋》不少鬼故事常以荒野或废旧古宅为背景,有骇人听闻的恶鬼登场亮相,带一定“黑色性”,并以“黑色性”造就作品生命力。说《画皮》是世界“黑色性”小说祖宗当无大错。《陆判》则在“黑色性”之外透露如许人性温熙光辉。凡人跟判官交上朋友,想换头就换头,想换心就换心,何等快意!
说鬼故事是蒲松龄的发明创造,当然不对。蒲松龄之前,死而复生、人鬼之恋、完整的阴司、多彩多姿的鬼魂,早被前辈作家创造出来。但蒲松龄后来居上,别开生面,善于寻找新的描写对象,善于熔铸新的艺术世界。他写鬼魂对现实中达官贵人的报复或调侃,写阎王也有死的时候,阎王也可以温柔善良……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把前辈作家,包括蒲松龄崇拜的干宝的鬼故事拿出来,跟《聊斋志异》比一比,论多样性、丰富性、观瞻性,聊斋鬼故事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把外国作家的鬼故事摆出来跟蒲松龄的鬼故事比一比,从但丁《神曲》到歌德笔下的魔鬼,二十世纪风行的电影,从《鬼魂西行》《冷酷的心》到《人鬼情未了》,论人文关怀和艺术手法,《聊斋志异》绝不比这些晚几个世纪的西方作家差。无怪乎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马尔克斯、博尔赫斯都是蒲松龄的忠实拥戴者。
王渔洋说蒲松龄“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乔羽《说聊斋》歌词“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阅读聊斋鬼故事,可以得到很深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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