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时光》:
关于过去
我发现要恰如其分地表现一刹那的那种战栗,那种动了感情的碰撞,真是最为困难……
——纳博科夫
此刻,我想起了山中那个夏天的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过后,年幼的妹妹在公路上玩耍,接着,一辆疾驰过来的自行车将她撞翻在地,骑车的女人开始惊慌失措地逃逸,而后,二伯挥舞着镰刀,一路追赶……接下来,是全村人愤怒的脸,是肇事女人坐在公路上哀哀哭泣的场景,最后出现的是一辆双轮车,车上是抱着妹妹的母亲,父亲一路小跑着将车子拉出了村子。暮色渐浓。
大片大片的紫云英,一眼望不到边。小伙伴们排成“一”字走在花海中间的田埂上,每个人背着个竹筐,阿琴穿着她哥哥的衣服,小莲的裤子膝盖那里贴了两块补丁,她的头发又被她母亲剪成了“马桶盖”。满满的一竹筐猪草压得我们不得不佝偻着身子。我们一颠一颠依然走得很快。天很蓝,犹如清水洗过,脚下的泥土闪着黑黝黝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好闻的青草味道。还有几头水牛,它们正在不远处的小溪边低头吃草。
和这些画面同时来临的,还有满天星斗下的公路,公路两边一字排开的竹榻、竹椅,奶奶的大蒲扇,德爷爷没完没了的“山海经”,母亲绞尽脑汁为我和妹妹翻出来的傻瓜故事,以及大伯那些不知道哪儿听来的,一个比一个惊悚的鬼故事。小小的、一闪一闪的萤火虫,低低地成群飞舞在草丛间、路面上。而对面的山峦黝黑起伏。
一条竹叶青蛇在我们纳凉的时候,突然从头顶的苦楝树上掉到我们脚边;黄鼠狼悄悄潜入村庄,带走了丫头家鸡窝里那只最漂亮的老母鸡;隔壁婶婶傍晚上山,不料遭遇“鬼打墙”,村民们打着火把满山寻找……
一个片段,又一个片段,一个点,又一个点,就像牛奶倒进咖啡,被时间搅拌,形成另一种色泽,弥漫着别样的味道。现在,我把它们组织成文字,在每一次重新排列组合中,记忆都呈现出不同的面孔。
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二十多年来,母亲似乎一直在厨房里忙碌。她仔细地切着韭菜,肉,还有生姜片,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她要回山里几天,所以给我准备一点饺子。母亲的耳鸣近来越发严重,她说每天耳朵里都像在打雷。
春天到了,母亲想上山挖点毛笋,再到老家最高的那座五塘山顶上的大平地上摘点野茶,然后,再泡个澡。在城里,她老是会念叨老家铁制的浴汤缸,然后,听一听收音机里的黄梅戏,有时,还会一个人哼上一段越剧。
母亲也不看书,她的世界,只限于她的视力范围,她也只叫得出身边熟悉的人的名字。五十七岁那年,她终于出了一次远门,是到北京旅游,作为中国人,她觉得去过一趟北京,已经足够满足。自那以后,再让她去哪里游山玩水,她都觉得太奢侈。
有一张合影,母亲20岁,我1周岁,她抱着我,两根乌油油的大辫子甩在胸前。面孔饱满,一双眼睛明亮清澈。这张定格了母亲青春的合影,总是让我惆怅莫名,因为那样明媚鲜亮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母亲老了,额头上爬满皱纹,满头乌丝早已变得花白,就像一棵叶片即将落尽的晚秋时节的老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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