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死么?”
“呵呵,不会。还没死过,这算头一次。”
王旗按住了陈丙君,将他摁在枕头上,抚了抚脸,令其闭眼。这还不算,王旗又拍了他的胸口,让他放缓呼吸,别那么七上八下的。另一侧的牛富田抖开了一块白床单,哗地一下,苫住了陈丙君。后者脚上发凉,有人在替他穿袜子,从动作上猜,陈丙君知道是马五七,这跟他出牌的节奏吻合,有些颟顸。现在,陈丙君算是死了,离这个花花浮世虽咫尺之距,却仿若天涯。他安心地关上了全部的窗子,心里昏暝一片。
死就要有死的样子,不敢马虎的。安顿完了陈丙君,大家消停下来,才有心气对付功夫茶。茶具是牛富田带来的,便携式,一共四只茶盅,东西南北,摆在几案上。目前暂时死了一个,牛富田便没收了一只,装回兜里。茶要趁烫,马五七吹着嘴说:“生旦净末丑,干啥就要像啥,要入戏。记得有一年夏天,轮到我值班,天热得跟澡堂子一样,我就在厂区楼下的阴凉地里丢盹儿。动力车间的那个二流子在跑步,他经常在跑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但那天开始他有些怪,他张开胳臂,一步一挪,身体像个十字,我以为他在做扩胸运动,也没在意。连着半个月,他天天如此。科长找了我,说产品丢得厉害,肯定出了内贼,让我多加提放。这不,我的瞌睡打消了,猫一样警觉。出事那天下午,他又在做扩胸运动,一步一挪,十字状。恰巧,天上飘过了一朵黑云,把日头遮住了,这才泄露了秘密。狗日的,原先他的怀里抱着一整块玻璃,正要往大门外偷运。先前日光那么强,玻璃干么不反光,我想了几十年了,也没想明白。他做得真好,他入戏了,他找见了窍门。所以嘛,陈丙君今天要死得像那么一回事,千万别露马脚。”牛富田停下茶,唏嘘说:“刚才上楼时真冷,天色不好,恐怕要下雪的。”他的话无人应和,只好萧索地捂住嘴,整理了一下假牙。王旗说:“在玻璃厂工作了几十年,奇的怪的都见识过,但最有一件事令我困惑,一直折磨了我几十年了。我不敢说,怕我是不是有反动的苗头。不管了,我豁出去了,说出来你们听听。七六年,丙辰龙年,那一年真是流年不利,先是周总理走了,又走了朱总司令,中间有一个唐山大地震,死了那么多人,活生生的一座人间地狱。到了九月,毛主席也没了,痛煞人也。那天下午集中听广播,晚上人们都去了反修馆吊唁,只安排我一人在仓库里值班。值班有啥了不起的,我没当一回事,可到了后半夜时,我就被吓呆了。为么?原先仓库里成箱成捆的玻璃,开始一块接一块的炸裂。不是碎,注意听,是炸裂,炸成了指甲皮大小的渣子,没一块完整的。那是二季度的产品,没有一百吨,少说也有四五十吨吧,就那么炸了。第二天我汇报了上去,但无人在意,国丧期间,谁也懒得操心玻璃的事。后来有了各种传闻,说玻璃也悲伤过度,那么一炸,当然是心碎的结果。我揣摩了许久,难道玻璃也有心,万物也有灵,像人一个样子?我后半辈子做的梦,基本上和玻璃有关。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那些尖锐的玻璃碴子,明晃晃的,像一把刺那样。哦,说出来我就轻松了,不需要你们安慰。总之一句话,陈丙君今天要死,但他心里有刺,一根大刺,咱们得帮他拔出来才是。”照例没人应和,王旗也不难为情,吹着汤面上的茶叶。假牙是新植的,磨合不太成功,总得适应一段时间。上一副假牙好,用了差不多九年,牛富田在露水市场买菜时,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假牙飞了出去,掉在了下水道的井篦下,着实生了一礼拜的闷气。牛富田瘪着腮帮子,絮叨说:“外面的天阴的厉害,风也大,估计不是中雪,就是暴雪。”马五七剜了他一眼,面呈不悦,沏茶时走偏了,水漾在了几案上。马五七想让气氛愉悦一些,便说:
“陈丙君这一死,咱们三缺一,凑不成一桌了,咋办?”
问题太尖锐了。自从退下来之后,天天打牌,打了这么多年,谁也没想起这个难题。三缺一,等于此刻的茶桌,缺了一位,总感觉别扭极了。你跟我碰杯,另一个追了过来,究竟该跟谁先碰?打牌却不一样,形成了有效的上下级关系,上家防你如贼,你视下家像草寇,玩的就是一个瘾头。沉吟片刻,牛富田兀自笑了:
“三个人也可以呀,最适合掀牛九了。”说着,掏出一副陌生的牌叶子,扔在几案上。
王旗问:“啥是掀牛九?”
“河西走廊一带的土麻将,只能三个人玩。”介绍说。
马五七今天跟牛富田戗上了,怎么看都过不了眼。马五七没接话茬,继续献疑说:“嗬,那万一再死一个,剩下两个人咋办?
“这简单,剩下两个的话,就下棋嘛。”王旗道。
“那再折掉一个呢?”
“哦,谁落在最后面,谁就真的悲苦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跟他玩了。”王旗郁闷地泼掉了杯中的残茶,续了一水烫的,咂巴说:“如此看来,谁死在前头,谁就有福报啊。”
“对,福报都是平时积攒下的,修来的。”牛富田附和道。
一群笨蛋!陈丙君眯了片刻,醒来时,恰好听见了工友们的谈议,心里厌倦地嗔骂了一句,笨蛋加蠢蛋,再加一窝混蛋。这么便宜的问题,居然让他们想破了脑壳,唉声叹气的。但因为现在死了,陈丙君不好突兀地坐起来,给他们上上课。躺在苫布下,陈丙君尽量让自己僵硬下来,不许动,也不能插话,死就要有死的样子,必须入戏。但人有三急,尿脬慢慢地鼓胀了起来,像一枚定时炸弹,由不得他。陈丙君暗中动了动,找见了一个惬意的姿势,遂安定了许多。这时,附近八中的报时钟响了,北京时间14点整。声音里有一种金属味,破窗而入。阳台的门不严,凭着脚上的凉意,陈丙君知道下雪了,一定不小。
完了,完了完了,计划又泡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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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的高明之处在于,他通过小说写出了人心的复杂。这也是一个叙事尺度的问题。在那些真真假假的叙述中,叶舟将价值判断和理性思考的空间留给了我们。
——吴义勤
叶舟的小说是心在云端笔在人间的小说,是丽日经天惊雷滚地的小说。他的小说有诗意但更有关怀,他的关怀不止是人性、人物命运或技巧技法,更重要的是,他在追问、质疑、批评中有关怀。这个关怀,就是对高贵的人类价值的守护。
——孟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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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