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来，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市教学名师，曙光学者。长期从事汉语语法教学与研究工作，发表学术论文130多篇，出版著作和教材30余部（含主编）；主持国家社科重大招标项目1项、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2项（结项等级均优秀）以及上海市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一般项目和国家汉办、上海市教委等多项科研项目；获得教育部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人文社会科学类）著作二等奖（合作），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合作）、二等奖等多次。

《现代语言学》（第2辑）由上海市语文学会编，陈昌来、刘承峰主编。本书收录文章18篇，多数在上海市语文学会青年语言学者论坛上宣读过，内容涉及汉语国际教育学科专业建设及人才培养、现代汉语句法语义语用研究、当代汉语流行构式研究、语言发展史研究等四个具体研究领域，在研究课题、学术方法上均具有“现代语言学”的基本精神。

浅析人称代词修饰称谓名词的新用法

吴芳格

复旦大学中文系

一、引言

网络用语“厉害了我的哥”在由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商务印书馆、人民网主办的“汉语盘点2016”中被评选为“年度十大网络用语”。其中虚词“的”与称谓名词“哥”的搭配被广泛化用，推演出“我的姐”“我的国”等一系列组合。现代汉语虚词中，关于“的”字的研究最为透彻，但针对这一现象却鲜有述及。因此，本文将从网络用语“厉害了我的哥”入手，分别探讨人称代词和称谓名词的语法特点和语义区别，以及人称代词修饰称谓名词时“的”字的隐现规律，从结构、认知角度结合当前理论，综合分析“的”字的隐现规律及其造成的语义和语用上的区别。

二、研究综述

2.1 结构角度

朱德熙（1961）提出“的”可以分为副词性后附成分“的1”、形容词性后附成分“的2”和名词性后附成分“的3”。“的1”和“的2”相当于唐宋时期的描写性的“地”，而“的3”相当于唐宋时期的区别性的“底”。据此我们可以判断，人称代词后的“的”应当是“的3”。之后，朱德熙（1966，1980a）重点讨论了“的”作为不同语素时的结构和功能的区分，但并未详细地述及影响“的”隐现的因素。

从“的”字隐现的语义区别角度，崔希亮（1992）将人称代词修饰名词时“的”字的隐现主要取决于人称代词与被修饰名词的领属关系能否改变，当人称代词与被修饰名词具有不可变的领属关系时，“的”字可加也可以不加。亲属称谓名词就属于不可变的领属关系。他认为“的”字的隐现对表达的语义重心有影响，不加“的”字时强调的中心是被修饰名词，加“的”字后，强调的中心是人称代词的领属性，这种领属性在某些情况下具有排他性。徐阳春（2008）认为，如果人称代词和被修饰名词构成关系组配结构，那么就可以不出现“的”字。这种关系组配结构的构成有３个条件：一是人称代词和被修饰名词两者的角色相对并举，二是两者互为依存，三是人称代词在数量上要符合被修饰名词的规约。其中，数量规约是指，若被修饰名词为个体所领有，要求使用单数人称代词；若被修饰名词为集体所领有，则应使用复数人称代词。合格度较高的关系组配，即尽可能满足这３个条件，可以不出现“的”字。此外，他认为动态的偏正结构，即入句后的偏正结构，可以作为一个整体来认知，因此关系组配中的“的”字可以隐去。因为“的”字的出现是用来填充偏项与正项之间的空隙，凸显修饰关系，偏正结构入句后，我们的注意点从其内部转移到了外部。但崔文和徐文讨论的重点是，在“的”字可隐可现的情况下，分析其语义差别，并未从结构主义角度探讨“的”字能否隐现的影响因素。

2.2  认知角度

沈家煊（1995）指出，人在认知上存在着“有界”和“无界”的基本对立。这种基本对立也反映在语法结构中：事物的“有界”和“无界”在语法上反映为名词可数和不可数的对立；动作的“有界”和“无界”反映为动词的持续性和非持续性之分；性状的“有界”和“无界”表现为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形容词之分。他认为“的”的作用是可以将无界概念变为有界概念。但沈家煊对“的”功能的研究也仅述及形容词性后附成分“的２”，并未对人称代词和称谓名词进行“有界”“无界”的划分，也没有从“有界”和“无界”的角度把“的”字隐现的条件进行详细论述。因此，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分析人称代词和称谓名词的“有界”和“无界”，探讨“人称代词＋的＋称谓名词”结构，进一步揭示此处“的”字隐现的原因。

张敏（1998：333—351）根据“距离象似动因”，认为“的”具有增加定语跟核心名词之间认知距离的功能。他认为，对成类事物的限定可以从两个方向进行，领属定语是将其指类的意义缩小到指原来的类中的一个成员，属性定语是将其意义缩小到指原来的类中的一个次类。从领属构造到属性构造可以看作一个连续统，离属性构造越近，即被修饰名词及整个构造越是带非单指意义，隐去“的”字的能力就越大。此外，他将限定关系分为“类指限定”和“单指限定”，类指限定的定语是分类指标，单指限定的定语是确认指标。“我的哥哥”是代词带“的”做修饰语，“我哥哥”是代词直接做修饰语，不存在省略“的”的过程。“人称代词＋的＋名词”具有领属语义关系，是类似于原型的领属关系。而“人称代词＋名词”并不是领属语义关系，而是指别关系，人称代词是确认指标，通过人际关系进行定位，将所指确定为某个单称的实体。他认为PN和PdN都表示单指的时候可以互换，例如“我的爸爸”和“我爸爸”；两者的区别在于，PN可以单指，也可以复指、无指（“谁也不敢做他的老师”），如“我的老师”既可以是“我唯一的老师”（单指），也可以是“我的几个老师”（复指）；而PN只能表确定的单数指称，如“我妹妹”一定确定地指“我的某个妹妹”。他认为影响“的”字隐现的因素，即PdN结构和PN结构的主要区别在于能否对应某个专名，以及偏项和正项之间的关系是否为双向领属。但距离象似动因在所有语言结构中都或多或少存在，所有虚词都有这种功能，不能充分反映“的”本身的个性特点。

三、新用法的出现及其结构

3.1 新用法的出现

“厉害了我的哥”是产生于“百度贴吧”的网络用语。早在2015年，某贴吧网友经常以“老哥”或“老姐”来称呼那些发帖“秀事迹、秀故事”的网友们，并产生了“老哥稳”“厉害了”“我的老哥”一系列流行短语。随着这类短句在“贴吧”中的大规模运用，逐渐演变而产生了“厉害了我的哥”这个短语。2016年9月，一篇疑似为腾讯公司某游戏“软广告”的文章在各大媒体平台陆续发酵传播，主要讲述了一名中学生军训玩游戏被教官没收手机，然后教官帮他把这把游戏玩完了，而在游戏过程中，教官高超的水平让队友纷纷赞叹“厉害了我的哥”。这使得这句“厉害了我的哥”被广大网民得知并使用，用以表达“称赞、敬佩”的含义。

3.2 人称代词修饰名词的新结构

从结构上分析，“厉害了我的哥”的变量一般是称谓名词“哥”，其用词范围从亲属称谓名词（如“姐”“叔”）逐渐扩展为社会称谓名词（如“导师”“主任”），以及其他专有名词（如“国防部”“成都”）和一般名词（如“志愿者”“少年”）。（解正明，2005）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变量通常为单音节词，或者较长名词的简称形式。

《现代汉语词典》中收录的亲属称谓共有212个词条，其中182个单称（例如“祖父”“外孙”），30个合称（例如“祖孙”“叔侄”）。在这些亲属称谓中，共提取到68个语素，其中绝大多数为单音节语素（如“父”“哥”），双音节语素只有“姥姥”“奶奶”“太太（指妻子）”。（高璇，2011）汉语在非亲属交际中大量借用、仿用亲属交际，比如“我的哥”就是对同辈年长男性的敬称。一般情况下，非亲属交际中的类亲属称谓需要经过一定改造，如添加前缀（如“老哥”“大爷”）、添加姓氏（如“张阿姨”）以及通过音变来区分亲属称谓与非亲属称谓（如“大爷”的“爷”念阳平是亲属称谓，念轻声是非亲属称谓）。并且除“叔叔”外，类亲属称谓通常不采用重叠的称呼，或通过添加姓氏进行改造。（潘文、刘丹青，1994）网络用语“我的哥”由“我的老哥”演化而来，对于非亲属称谓的选择是符合日常交际的语言习惯的。但在我们日常交际中，人称代词做定语修饰称谓名词时，通常采用“人称代词＋的＋单音节语素的重叠形式”或者“人称代词＋单音节语素”的结构，例如“我的爸爸”“我爸”等，而网络流行语“厉害了我的哥”中“人称代词＋的＋单音节语素”的结构在此之前却并不常见。我们对“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网站的现代汉语语料库检索的结果也有体现：“我的哥”977条，“我哥”8038条，“我哥哥”2995条。因此，此处我们关注的重点在该结构中“的”字隐现的原因及其所造成的语义上的区别。

四、新用法的语义及其使用限制

4.1 新用法的语义

4.1.1 强调人称代词的修饰性

崔希亮（1992）认为“的”字的隐现对表达的语义重心有影响，不加“的”字时强调的中心是被修饰名词，加“的”字后，强调的中心是人称代词的领属性，这种领属性某些情况下具有排他性。因此，“我的哥”的表达方式强调了“我的”，即“我”与“哥”的密切关系，隐含了“套近乎”的交际目的，以此来表达“称赞、钦佩”的语义。

徐阳春（2008）认为，“的”字的出现是用来填充偏项与正项之间的空隙，凸显修饰关系，偏正结构入句后，我们的注意点从其内部转移到了外部。通常情况下，亲属称谓组配的数量规约要求人称代词为单数，因此网络用语“厉害了我的哥”中的“我”和“哥”是合格度比较高的亲属组配，其中的“的”字是可以隐去的。但由于该网络用语在交际使用中提到的“哥”并非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属，而是非亲属交际中的拟亲属称谓，用以表达亲昵的关系，因此偏项与正项之间缺乏足够的凝聚力，“的”字在此处的出现用以凸显人称代词的修饰关系，填补其间的空隙。另外，“我的哥”在该网络用语中可以看作静态的偏正结构，因为它是作为一个独立的短句出现在该用语中，前面的“厉害了”并没有将我们的注意点从偏正结构的内部转移到外部。

4.1.2 抒发强烈的情感

称呼通常是两种同时体现的功能的载体：呼唤或招呼功能和评价描述功能。此外，在扩展的陈述性话语里，称呼往往是进入主题或转题的一个标志。在网络用语“厉害了我的哥”中，这３种功能均有体现。首先，“我的哥”作为一个分句出现，具有引起对方注意或明确话语指向的功能，即呼唤或招呼功能。其评价描述功能则更为明显。评价描述功能，即情感表达功能，表达说话者对听话者的态度或抒发个人的情感。“厉害了”原本就可以表达称赞和敬佩的语义，在此处加上一个称谓，可以更强烈地抒发这种情感。依据前文所述，“我的哥”之所以要强调“我的”，是为了体现“我”与“哥”的密切关系，也是为了表达称赞和敬佩的感情。称呼对于话题和主题的功能，这里也有体现。“厉害了我的哥”并非是正常语序，而是将“厉害了”提前到称谓“我的哥”之前，以此来强调“厉害”的属性，由此凸显出话语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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