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与常:顾颉刚古史观念演进之研究(1923-1949)》:
20世纪20年代,顾颉刚发动“古史辨”,大刀阔斧地摧毁旧古史系统,所凭借的方法主要是受胡适启发所得的“历史演进方法”。这一方法能够发挥效力的重要原因,是其背后依托着历史进化观念,即历史现象遵循一定的进化层次,一时代有一时代的特点。如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叙述审定史料之法时所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字;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体;大凡思想进化有一定的次序,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问题,即有那个时代的思想。①正因相信文字、文体、思想存在进化的次序,他们才会梳理其“历史演进”系统,进而就其“反常”处,展开考据辨伪。
就顾颉刚而言,不仅其以“层累”说为核心的古史考辨遵循着“历史演进”的观念,他还将之应用于民俗研究,写出《孟姜女故事的转变》等经典著作,流风所及,更被称为“历史的民俗学派的开创者”。②可以说,20世纪20年代顾颉刚在古史学与民俗学领域开疆拓土,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历史演进”的观念和方法。但到30年代,胡适在关于《老子》年代问题的争论中,却亲自披挂上阵,质疑了历史演进方法的有效性。
胡适和顾颉刚关于《老子》年代问题的争论,前文已有分析,下面再略述当时学界争论情况,作为考察顾颉刚辨伪视角调整的背景。老子其人其书年代问题,本是中国学术史上的公案。20世纪争论再起,缘于梁启超批评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将老子置于首位,认为“《老子》这部书的著作年代,是在战国之末”。③随后,冯友兰、钱穆、顾颉刚等纷纷站到梁启超一边,主张“晚出”说。④胡适则“完全处于孤立的被包围状态,当时最优秀也最活跃的学者……全都起来反驳他的观点。梁文未平,钱文又起,钱文未平,而顾颉刚又起”。①于是,1933年胡适发表《评论近人考据老子年代的方法》,予以回应。
就当时情况而言,学者无论主张“晚出”还是“早出”,实际都无法提供比对方更为直接有力的新证据。所以,胡适的回应避开了正面论证自己的主张,他是通过批评对方考据方法的“危险性”,以削弱对方“证据的价值”的方式,维护其“早出”主张。由于“晚出”论者的考据方法,几乎都集中在上述《中国哲学史大纲》所提文字、文体、思想系统诸方面,所以,胡适便起而否定了自己早前的方法主张。他提出利用文字、文体、思想系统等考证《老子》年代的做法,不能免除论者“主观的成见”。因为思想的演变并不必然遵循着从“幼稚”到“高明”的进程,同一种观念、信仰,可以出现在不同时代,所以,“思想线索是最不容易捉摸的”,试图为思想演变建构出一条严整的时代线索,是不可靠的,而试图利用《老子》书中某一种观念在这条线索中的有无来判断《老子》成书年代,就更不可靠;至于文字、文体、术语等,同样不具有整齐划一的时代性,既不易确定其起于何时,更不易知晓其演变的全部历史,所以,利用文字、文体的时代特征考证《老子》年代,同样不可靠。②总之,胡适批评“晚出”论者的具体问题虽多,但归结到一点,其实就是梳理思想、文字、文体等“历史演进”系统的方法夹杂了论者的主观立场,因而其提供的证据缺乏客观性。所以,胡适在文末提出,除非“晚出”论者提供更有力的证据,否则,《老子》年代问题,只能“展缓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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