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文献 方法:“红学”路径及其他》:
那么,胡适的回答是不是能有力地反击蔡元培的质疑呢?现在看来未必。蔡元培在回应胡适对他的《石头记索隐》的“猜笨谜”的批评时,答日猜“笨谜”“正是中国文人的习惯”,并援《世说新语》《南史》《品花宝鉴》《儒林外史》为例,用意只是在强调自己对《红楼梦》的索隐式解读自有其学术传统及学理上的依据o,本就未说所有的小说都可以用他的办法去推求人物背后的原型。具体到《儒林外史》和《红楼梦》,胡适指出“《儒林外史》本是写实在人物的书”,但若据其对《红楼梦》与曹雪芹家族史对应关系的考证,《红楼梦》又何尝不是?怎见得两者“不是同一类的书”?至于顾颉刚的质疑,也只是指出蔡元培索隐的具体结论的可疑,并没有正面回应蔡元培的问题。因此,今天我们不得不重新面对蔡元培问题的挑战:既然《儒林外史》中“马纯上即冯粹中”可以成立,何以《红楼梦》中“薛宝钗影高澹人”就不能成立?两者有何本质上的不同?
本质上的不同确实存在。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和现实世界中的人物的对应关系,有性质不同的两种:一种是作品中的人物是“以……为原型”,另一种是作品中的人物“影射……”。在蔡元培时代,由于文学理论术语的缺乏,两者也许都可以表述为“影”“即”。但细味之,则两者自有分别:前者从创作这一角度来说,是现实中人仅为作品提供材料,一旦融入作品文本的意义世界,其本身的价值便消失,是一种“舍舟登岸”的关系,后人对此的逆向索解,也仅以史料还原为目标;而后者则不同,影射(请注意“射”这个字的方向性),却是现实材料的意义并不消融于作品文本的意义世界,而是恰恰相反,作品文本的意义生成还必须回指这一现实材料,后人对此的逆向索解,就不仅仅是史料还原,而且还得以意逆志,逆到作品意图这一层面。差另0也由此产生,前者型的作品,史料还原工作固然有助于帮助阐释文本,却并不是必然步骤,没有这一步,对文本照样可以合理解读,而后者型作品如无此还原,文本的意义就至少无法完全生成。说“至少无法完全生成”,是因为同样是使用影射手段,还有局部影射和全文影射之别,如鲁迅的小说、杂文确实有影射时人的,在作者的创作意图中确实有讥刺某些时人的成分在,但这些都属于局部影射,讥刺时人在作品意图中处于一个非常次要的地位,这样的作品,不进行史料还原追索作品局部背后的影射意图,也仍不妨碍我们对整个作品主要意图的理解。但如指某一作品为全文影射,则非此史料还原,作品的意义就无法生成。那么,在红学索隐家的眼中,《红楼梦》属于哪一类呢?综观索隐家诸作,就会见到,他们无一例外地将《红楼梦》解为全文影射,他们所追索的无一例外是《红楼梦》整个文本的作品意图。这也就必然面临着一个问题,即他们的追索结论是否能经受覆盖作品整个文本语义结构的考验?
对于这一点,仍不妨借鉴一下艾柯《诠释与过度诠释》中的看法:“怎样对。作品意图’的推测加以证明?唯一的方法是将其验之于本文的连贯性整体。……对一个本文的某一部分诠释如果为同一本文的其他部分所证实的话,它就是可以接受的;如不能,则应舍弃。”
艾柯这里谈的是关于“作品意图”的一般性问题,并不仅仅针对索隐式的解读,但同样适用于索隐式的解读。而在这一点上,正如我们在上面第二节里所分析的那样,验诸《红楼梦》文本的语义结构,索隐派诸作用以支撑其推求的作品意图的局部语义转换结论,无一过关,它们总是会被文本的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证伪,按下葫芦起了瓢,倚赖这些局部结论构筑起的整体“作品意图”,自然也无法覆盖整个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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