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隐约的耳语》: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池叔远和不知名的姑娘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闹哄哄一片,孩子的啼哭,大人的训斥,脚夫的吆喝,小贩的叫卖,士兵的呵斥……各种各样的抱怨,怨车迟迟不来,怨人太多,怨阳光毒辣,怨荆城的章统帅硬要打到沔城来,也怨沔城的谈统帅,怨这几年打来打去没个清静。喧闹中夹杂着远处铁轨上几只野狗争啃不知什么的骨头的狂吠声,以及铁轨边一个卖艺的瞎眼老汉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和显得苍老喑哑的歌声。他唱的是沔城花鼓戏,纷乱的人群中有沙哑的声音说:“不吉祥,老头唱的是沔城的陈友谅被朱元璋打败的事,莫不是说沔城的谈统帅要被荆城的章统帅——”他的话没说完,人群一阵骚乱,拥挤始于西边,像波浪一样往东推进,一句话自西而东在人们口中传递:“揭示处那边有人打架。”“揭示处那边有人打架。”“揭示处那边有人打架。”一个浑浊的声音接住:“有人打架?叔远,抓住我的手。”粗大的手伸出来,越过一些头顶摸索着,一只细长白净的手迎过去,两只手在众多挥舞的手中握到一起。这是我高祖父池衍的手和我三曾祖父池叔远的手。他们等着上上午九点的火车离去,但是揭示处的黑漆板上标明火车晚点到下午两点。四天前,池家的大部分人由老大伯远、老二仲远带往乡下。就是三十里外的四号村。池衍想将商铺的两笔进账收齐了再走,小儿子叔远执意留下来陪他。但是打仗的风声越来越紧,他就顾不得收账了,带了叔远加入逃难的人群。
卖艺老汉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停了,有粗鲁的声音在对他喊:“给你几个钱你快走吧,呜呜啦啦唱得人心烦。”有人却说:“让他唱,等车等得无聊,听听戏解解闷。”又有人说:“管他唱不唱呢,反正又听不清。”说话的是池叔远,他和我高祖父挤在一处,冲高祖父一笑说。像是对他的话的响应,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又响起,但是听不清。
“哎呀,我的钱不见了,有人偷了我的钱!”一个女的尖细的叫声。“真不见了?真被人偷了?”一个男的焦急的喊声。“哪个杀千刀的,偷了我十几个大洋呢!”女人又伤心又愤怒又泼辣地叫骂。“你个瘟猪婆,叫你把钱给我拿着,你偏逞能自己拿。这下好,把你卖了也换不来那么多钱。”男的骂道。周围响起稀稀落落的笑声。“你们好没良心,别人丢了钱,你们还笑!都是你,没心没肝的,丢人现眼!”“哪个丢人现眼7你才丢人现眼!”周围一阵笑。一个浑浊的声音说:“算了算了,出门在外,互相谅解。钱也骂不回来了,两口子都消消气。”说话的是池衍,一边说一边抬起左手捻了捻须,右手在小腹那里着实摸了摸,自己的钱在,缝在内裤口袋里,小偷很难偷到这里。“这火车怎的还不来?真是!”他又说,他是想将话题岔开,给那对夫妇找台阶下。“就是,火车还不来!”有人附和。
铁轨上那几只争食的野狗连声狂吠。卖艺老汉的歌声变了,变成人们更熟悉的花鼓戏《李天保吊孝》,唱腔悲凉。有的人安静了,用心去听或者小声跟着唱。一阵拥挤从西边压过来,又听见池衍浑浊的声音:“叔远抓住我的手,什么时候松开的?”叔远像是有些不以为然地将手伸出去,忽然他的手似乎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柔软的,微凉的,抬眼悄悄看去,那手的主人穿一件蓝色卡其布外衫,头发用一根红头绳扎着,样子清秀。池叔远看到的是她的侧影。她被拥挤的人推着搡着,手半垂,身子被人推动,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与池叔远的手相遇了,她像是浑然不觉。叔远的手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拿开了,不好意思。这时池衍的喊声很焦急,他便将手向父亲探过去,指尖却在回味那份柔软而微凉。骚动平息下去,话传过来:“又是打架,打的是个流氓。”“那流氓趁着天热,女子穿得少,就在人丛里挨挨擦擦,摸来摸去……”池衍咳嗽两声,说:“真是乱世。”他看见儿子脸是红的——后来他知道儿子是因为牵了姑娘的手而脸红。“哎呀,真是撞鬼了,又是小偷又是流氓。”是刚才那个钱被盗的女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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