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拍》：
第一拍
民国十二年，十月。
大先生从京城辞去国会议员回故乡东湖镇，正是千年银杏树绿叶转黄的季节，传能和春生在树底下捡拾白果。秋风拂过，扇子形状的树叶像蝴蝶一样飘飞，风一阵紧，一阵松，白果落地有了不同的节奏，啪，啪啪，啪啪啪。
传能八岁，面容清朗，一双乌黑色的瞳闪着亮。他和春生捡拾白果是用来玩跳白果的。春生找了块尖石头，在泥地上用力划根横线。两人以石头、剪刀、布决出了谁先跳。只见传能站在横线上，两只脚夹着白果，用力一跳，白果蹦射出去一丈多远，春生接着同样跳射出去。两粒白果距离以一手掌跨到为赢者。
春生是广和堂伙计杭炳如的儿子，这个半大小子正生痄腮，娘送他到广和堂来看看，传能的父亲万先生用掺了冰片的陈墨，在他腮帮上画了一个乌黑的大圆饼子。这孩子在乡下野惯了，到了街镇上，腮帮子稍好就拉着传能出来玩。
东湖镇往东有个城隍庙，庙不大，前殿供奉着城隍老爷的神像，两侧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后殿供幽冥教主，十殿阎王。庙门前有棵银杏树，高二十几米，树荫有四开间房子那么大。落果时节，来了不少捡拾白果的男女。守庙的胡道士搬出一张木头小方桌，桌上放一壶水，随便哪个人来，都可以在树底下歇个落，坐着聊聊天。
这几天街镇上已有传言，大先生今日到家。有人看见传能的爹雇了船，昨天就出发去接大先生了。
大先生是传能父亲万玉成的堂伯父，众人尊称他为大先生，那是比先生更有学问的人。这地方流传着他的故事，说得神乎其神。有说他中了举人，家里摆酒庆贺，小偷溜进房内偷窃，还没得手，他进房间，吓得小偷钻进床底下。夜半，小偷在床底下动弹不得，迷迷糊糊中打起了呼噜。大先生察觉到房内有“鬼”，悄悄叫来佣人宝兴，将床底下的小偷一把揪了出来。那小偷跪地求饶。宝兴拿了木棍要打他，大先生摆手止住了。灯光下细看小偷，十五六岁的模样，乱蓬蓬的头发，一双惊恐的眼睛。大先生问他叫啥，他说姓王，叫鸭蛋，父母死了，他到处讨吃，顺手做点偷鸡摸狗的事。大先生动了恻隐之心，摸出两块银元，叫他拿着，回去寻点正经事做做。王鸭蛋得点悟，这事在街镇上尽传。
大先生是清朝最后一榜举人，从那以后皇帝就废除科举，兴了学堂。他就读京师法律学堂，毕业后步入司法界，在京城担任地方审判厅推事兼庭长，后来当了国会议员。这在乡人眼里是个大人物，可他回乡见了街坊依然和气，一点架子都没有。这是去年的事，而大先生这趟回来好像与往常不同，东湖镇的人觉出气氛不一样。烘烧饼的矮茂春早上在店里忙活，见孙亚樵一早来取面粉，捣了浆糊贴标语。不一会儿，烧饼店对面的墙上就贴出了两条标语：
反对曹锟贿选，不当猪仔议员！
欢迎大先生回乡！
不少人在那里围观议论着，这不知又要发生啥大事喽！
矮茂春将做好的面饼摊在掌上，看着对面墙上的标语，一时停了手里的活。他老婆拿擀面筒往案板上重重敲两记，他才回过神来，随即将手伸进滚烫的炉子。软软的白色面饼往炉沿边上一贴，经高温烘烤，膨胀起来，黄灿灿，渗出香味。
矮茂春姓朱，因个子矮，比老婆矮了一个半头，众人把他的姓省略了，直接叫他矮茂春。他平生最爱看热闹，东湖镇的人时不时要讲他的笑话，早先没开店做烧饼的时候，家里穷，明天下锅的米都没着落，矮茂春照样出来讲空话。有次小儿跑到他闲聊的地方，叫爹爹快回家，猫把你抹嘴的那块脂油叼走了。众人听了哄笑起来，原来矮茂春每天出来，嘴上油汪汪，并不是家里日子好过有肉吃，而是从肉铺店里要来一小块猪板油，涂擦上去的。这段子让人添油加醋说得真切，偏是矮茂春不承认，说众人编排他，没有这回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矮茂春喜欢凑热闹讲空话，话题不外乎是，谁发迹了，谁落难了。
烧饼店只有—上午的活，下午关了店门，矮茂春就拎着茶壶出来跟人家掮老空。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坐庙门前的树底下，今日谈论的话题是大先生，看见传能和春生在玩跳白果，他问传能：能子，你爹接大先生回来了没有？
传能正在玩，没空答话。恰巧这时，不远处有个人走过来，矮茂春一下子来了精神，转向来人：
半仙，多时不见，你这趟出门到哪里去了？
被唤作半仙的人叫木云，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身着青布长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这把竹扇无论冬夏，他都握在手里，像件道具，这使他举手抬足间看起来与一般人不同。
……
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