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你的灵魂:严英秀文学评论集》:
我在上大学时才读到了萧红,开始便喜欢。一直到今天。其实,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女作家们,个个都魅力非凡,但私心里,总觉得冰心太淑女,那些明月大海的诗篇把世间的一切不堪荡涤得干干净净,固然纯洁,固然美丽,但却是一种遥远隔膜的风景,就像透过栅栏在看人家的花园草坪上一位穿着公主裙的女孩。而丁玲,过于风头浪尖,她的革命人生,她的写作,她的爱情,都是美丽强悍,引领时代潮流的,是寻常女子无法企及的高度。至于张爱玲,她太聪明犀利,她太华丽高蹈,她太点石成金,她的一支笔将人性最没有光的所在剖露出来。这样洞彻世事的女子,该是先天的就对爱情对伤害有免疫力的,偏偏,她却是爱了,也被伤了。张爱玲,她真是一个奇女子啊。
就是这样,在我极其性情化的个人阅读视野里,冰心太远,玲太高,张爱玲太深,而萧红刚刚好。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她就是邻家女儿那种类型的。萧红之于我,从来都不是激情的邂逅,而是街头巷尾的那种日常相遇。我常常看着她的照片,那张最多见的封面照上,萧红像旧式女人把头发全部向后拢去,挽成发髻,只是在前额上密密齐齐地留着她那标志似的刘海。她的脸庞是清丽的,不算漂亮但总是好看。打动人心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个天才的写作者该有的深邃的目光,也有几许孩子般的清澈和犹惧,更多的是属于女人的哀愁。萧红的眼睛不是清泉,是深的湖,倒映着低的天。
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有一幕颇有意味的情节。男主人公和被他始乱终弃的旧情人不期而遇,女人回答别后情景时说:“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然而男人并不怜惜她的面子,男人说:“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没错,无非是男人,是对这个世界极富概括性的一句话。在男人织就的天罗地网里,女人只是无处逃遁的网中之鱼。除了男人,女人还能有什么别样的遭遇呢?在走上文坛走进公众视野之前,萧红也只是一个这样的女子。她为了逃开家庭给她安排的男人,毅然走出了那死了老祖父后便不再有爱和温暖的呼兰河城。她是勇敢的,然而外面,也还是男人。她先是被恋人欺骗,后在困境中委身于未婚夫,怀孕后却遭遗弃,她求生不得求死都没有自由,因欠房租她被作为人质扣押在旅馆里,眼看着就要被卖到妓院。
是萧军救了她。二萧在哈尔滨的见面,是文学史上的佳话,也该是萧红生命中堪称瑰丽的一页。她终究不是寻常的女人。哪个男人会爱上一个饥寒交迫气息奄奄的大肚子孕妇呢?萧军看到了萧红最狼狈最丑陋的一面,然而他却爱上了她。是的,是爱,而不是什么豪爽仗义的同情。杜拉斯说过,没有爱,留下来不走,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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