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西溪:杭大新村记忆》:
“先生趁空出门去了”
——回忆我的导师陈立先生
胡晓蕾
编者按:1983年年初,陈立先生家附近因为建造杭州市府宿舍楼,施工影响到了陈先生家的住宅,导致地基下沉、墙体开裂。为抢修住宅,陈先生搬迁到杭大新村12幢23号4室(老门牌5幢4号)暂住,共计3个月时间。
“我爸今去世了,亦平。”
短短8个字的手机短信,看了好几遍,大脑才把这8个字的精确含义告诉我:从现在开始,我再也听不到那位老人慈爱、有时带点严厉的嘱托和教导了,我的导师陈立先生去世了。
虽然明白自然规律的道理,但我一下子仍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因为陈立先生是我心目中的奇迹。
初识先生
1996年初夏的一天,我来到杭州大学(今浙江大学)心理系参加研究生复试。当时我报的是管理心理学专业,但事情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系里的一位老师先找我谈话,说是95岁高龄的陈立先生要招我入他门下学习,专业改为教育心理学。还没等我完全理解这件事情,在一间整洁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陈立先生(以下简称“先生”)。
看着当时对什么都一知半解的我,先生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清晰而恳切地解释了自己招生的原因。那些年,社会上流行各种早期教育计划,先生认为,其中很多是把应试教育提前施加于低龄儿童,有些甚至提早到出生前。先生痛感其违背儿童心理发展规律,拔苗助长,误人子弟,于是决定力拒俗流,深入研究并提倡真正的素质教育。
那以后,我时常惊叹这位年近百岁的老人有着那么清晰活跃的思维,而且总能使自己紧随学科的最前沿发展。1997年,先生在《心理科学》杂志上发表了振聋发聩的《平话心理科学向何处去》一文,引起了学界对心理学发展方向的大讨论。
颜回景仰孔子的那句话“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用在我对先生的景仰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叹为奇迹
让我叹为奇迹的还有先生健康灵活的身体。先生一生喜爱运动,直至老年,只要有机会仍要活动一下筋骨。先生96岁之前,每到夏天他都坚持游泳。正因为爱运动,在我的印象中,先生隔几年就会摔一次跤,但一般都无大碍。
第一次听说先生摔跤是在读研第一年的寒假。那天,我打电话问候先生春节好,先生直白地回答:“我不好,摔了一跤。”我当时吓了一大跳,以先生的年龄,摔一跤可不得了,于是赶紧返校看望先生。一到先生家里,我又呆了,情况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先生已经恢复如常、行动自如了。
还有一次,是在2001年夏秋之交,我陪着先生和师母参加一次活动——“十八对有情人重走梁祝十八相送路”。当时为了等大部队,我先陪着先生和师母在湖畔居茶楼喝茶。在大厅里,我扶着先生,两人都贪恋着窗外的西湖美景,疏忽了脚下,一不当心,两人一起摔倒。我当时脑袋“嗡”的一下:闯了大祸了!哪想到,先生爬起来,掸掸灰尘,没事了。随后的活动中,先生还努力争取独立活动。在万松书院的山脚,我拉都拉不住,先生执拗地非要攀那高高的台阶。叫人怎能不佩服!
最近的一次,也是我所知道的先生最后一次摔跤,是在2002年夏天。这一次比较严重,骨折了。但是,手术之后不久,先生又可以下床活动了。
酷爱运动的先生又一次胜利了!
慈父之爱
令我深深感叹的还有先生的慈父之心。在先生家中,我常可以看到一个高大英俊、满脸天真的中年男人,总是沉默着。有一次,我和先生正在聊天,他跑过来亲昵甚至嗲声嗲气地说:“爸爸,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交给你。”
陈先生心疼而慈爱地接过钱:“娃娃真乖。”然后很自豪地向我介绍:“这是我的大儿子亦凡,已经快退休了。他在工厂里工作,很认真的,他车出来的零件个个符合标准。”
原来,抗战时期,先生携全家随浙江大学(简称“浙大”)西迁,在贵州一个叫湄潭的小地方,当时还是孩子的亦凡发高烧,因为条件所限耽误了治疗,亦凡的智力永远停留在了孩童水平。
在国家困难时期,工厂精减人员,亦凡回家了。不能让孩子无所事事。先生一方面和工厂商量,让亦凡无偿为工厂干活;另一方面,为了不伤亦凡的心,先生每月自己拿出20元钱请工厂作为工资发给亦凡。就这样,亦凡实际上无偿为工厂工作了20年。
对于大儿子亦凡,先生虽然觉得很惋惜,但他仍很自豪,因为亦凡尽力做到了最好。
赤子之心
和先生交往的这些年,有一件事情对我的心灵震撼极大。那是1999年春暮夏初的一天,突然听到骇人消息:中国驻南联盟使馆被炸!我匆匆赶到先生家,先生正在看新闻,神情凝重。我不敢多说什么,默默地在一旁陪着。先生猛地,一把抓住我的手,痛哭起来。一开始,我完全不知所措:近百岁的老人家痛哭流涕,我该如何劝慰呢?!
回想先生为了振兴祖国留学海外,学成归国,奉献终身,我逐渐理解了一位老人的赤子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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